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九年九月一日

菲比扮了个鬼脸,然后笑笑。“好恶心哦,”她说,“保罗,好恶心。”微风轻拂她的头发,她依然盯着眼前的景象:走来走去的宾客、阳光、树叶,以及飘荡在其间的音乐。她的两颊上有着点点雀斑,跟他一模一样。草坪远远的那端,他妈妈和弗德瑞克举起了切蛋糕的银刀。

弗德瑞克和妈妈切完了蛋糕,笑声和掌声依稀飘过阳光下的草坪传来。布丽微笑地举起相机,最后再拍一张照片。保罗对着桌子点点头,桌上摆满了小盘子,盘子分送到每个人手中。“这个结婚蛋糕有六层,中间是覆盆梅和鲜奶油。菲比,你喜欢吗?要不要吃一点?”

“愚蠢。保罗,你是个愚蠢的家伙。”菲比说。

妈妈的微笑中带着一丝悲伤。保罗看着菲比,想知道她是否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不太操心,而把世界视为一个神奇、不寻常、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地方。在这里,你从未见过的妈妈和哥哥说不定哪天出现在家门口,邀请你参加婚礼。

“你妈妈要去法国。”

纸张从教堂里飘向晴朗的空中。保罗站在明亮的红门门口,感觉几乎看得见音乐。音乐在白杨树的树叶间飘动,宛如光点般洒在草地上。管风琴手是他的朋友,一个名叫雅丽安卓的秘鲁女孩。她把枣红色的头发紧紧地扎成一个马尾辫。米歇尔离开他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在那段日子里,雅丽安卓带着汤和冰茶上门劝诫他。起来,她一边轻快地对他说一边用力拉开窗帘和百叶窗,动作迅速地把脏盘子放到水槽里。起来,你垂头丧气也没用,为了一个长笛手消沉更是没意思,他们总是反反复复,你不知道吗?她跟你待了这么久,还真让我惊奇呢。两年啊!老实说,这肯定是个纪录。

“我们会回来的。”他轻声地加了一句,想起妈妈建议带着菲比搬到法国时,菲比那副害怕的神情。

“我很高兴你会去法国找我们,菲比。”妈妈继续说,“弗德瑞克和我都很高兴。”

“我喜欢婚礼。”菲比边说边伸手拿一盘蛋糕。

这时雅丽安卓弹奏的音符有如银白的河水一样流泄而下,然后轻快地上扬、攀升,瞬间悬挂在阳光中。他妈妈出现在门口,面带笑容,一只手轻轻地挽着弗德瑞克的手臂,他们一起迎着阳光,踏入一阵细雨般的种子和花瓣中。

她点点头,这会儿看起来深思熟虑,伸出双手抚平她的裙子。

“吃蜗牛。”

“我喜欢粉红色的花。”菲比说,“我婚礼上要有很多很多粉红色的花。”她顿时变得严肃,皱了皱眉头,耸耸肩,银绿色的衣服从锁骨上微微滑落。她摇摇头说:“但是我和罗伯特,我们得先存钱。”

菲比笑得更开心,点点头以示答复。

菲比严肃地皱皱眉头,瞄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拿她开玩笑。“不,”她坚决地说,“保罗,婚礼不是这样办的。”

微风吹拂。保罗想起高大、强悍的卡罗琳·吉尔在列克星顿中心的旅馆大厅里和先生艾尔以及菲比站在一起。大伙昨天选在那个中立的地点碰面。他妈妈的房子空着,“房屋待售”的牌子竖立在院子里。今晚,她和弗德瑞克将前往法国,卡罗琳和艾尔从匹兹堡开车过来,大伙客气而有些不自在地吃了早午餐。然后他们俩前往纳什维尔度假,把菲比留在这里参加婚礼。卡罗琳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度假,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但是卡罗琳依然拥抱了菲比两次,然后停在人行道上透过窗户回头看,不断地挥手。

他笑了。看到她对世界的运转方式这么确定,他觉得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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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菲比说,“你可以参加我的婚礼。”接着叹了口气,“婚礼要花很多钱,真是不公平。”

“我说不定会搬到那里,”保罗说,“你觉得如何?”

她点点头,但神情依然忧虑。

保罗惊讶地看着她。婚礼之前,他在门厅一直跟妈妈和布丽开玩笑,讲些大伙将在新堡享受哪些大餐的笑话。菲比安静地站在一旁,他没想到她都听进去了。菲比的存在,她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什么,以及了解多少,对他而言都是谜团。他对她的了解用一张卡片就能写完:她喜欢猫、编织、听收音机、在教堂里唱歌;她经常微笑,喜欢拥抱别人;她跟他一样,被蜜蜂叮了会过敏。

“菲比,你知道吗?你说得没错。”

“哦,我不知道。不能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会有蛋糕呢?”

“我和罗伯特,”菲比说,“我们也要结婚。”

“真漂亮。”菲比在他身旁评论道。

保罗笑了起来。“只有八层吗?为什么不是十层?”

突然又冒出声音,这次是缤纷的五彩碎纸和一阵笑声,轻轻荡漾。他妈妈和弗德瑞克低下头,布丽拍去他们肩膀和头发上的碎纸,鲜艳的五彩碎纸散落在各处,让草坪看起来像个水磨石地。

“你说得没错,”他对菲比说,“是很漂亮。”

她穿着一件银绿色的衣服。先前在婚礼上捧着的水仙花,现在松松地垂挂在她的右手上。她面带微笑,愉快地眯起双眼,丰润的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花瓣和种子纷纷落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宛如一道拱门。菲比笑得特别开心,保罗专注地看着她:这个陌生人,他的双胞胎妹妹。刚才他们一起走过这座小教堂的红地毯,他们的妈妈和弗德瑞克在讲坛边等待。他走得很慢,菲比专心而严肃地跟在他身旁,她用一只手圈住他的胳膊肘,决心做好每一件事。交换誓言之时,燕子在屋檐下挥动翅膀。他妈妈从一开始就决定在这个教堂结婚,正如她含着泪水,不知所措地讨论关于菲比和她的未来时,她始终坚持在她的婚礼上,两个孩子都得站在她的身边。

“蜗牛没那么糟。”他说,“它们很有嚼劲,有点像大蒜口香糖。”

“真可惜罗伯特不能来。”

“我喜欢匹兹堡。”菲比说,“我妈妈说那里有好多台阶,但我还是喜欢。”

保罗笑笑。第一次造访匹兹堡时,他见到了罗伯特。他们到超市找他,罗伯特高大、神情专注,穿着黄褐色的制服,戴了一个名牌。菲比腼腆地介绍两人认识,罗伯特马上拉起保罗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像两人已经隔了好久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保罗,菲比和我要结婚了,你和我很快就是兄弟了,很棒吧?说完就一脸高兴,等都不等对方的反应。他一心认定世界是美好的,也坚信保罗跟他一样高兴。他转身面对菲比,伸出手臂揽住她,两人就这么微笑地站着。

“这点我倒不惊讶。”保罗说。

菲比点点头。“罗伯特喜欢派对。”她说。

菲比抬头看着她,

“你们可以私奔。”他建议。

他们走到桌旁。他妈妈的肩膀上都是缤纷的五彩碎纸。她面带微笑,轻盈地走来,摸摸菲比的头发,把发丝拨到身后,好像菲比仍是个小女孩。菲比往后退,保罗心头一紧。这件事没有单纯的结局,将来双方会往返大西洋互相拜访,也会常打电话,但绝对不可能共享寻常的家居生活。

“是的。”保罗说,但他听到“你妈妈”这个字眼时,心里有点紧张。你对陌生人才会选用这个字眼,而他们确实都是陌生人。说到底,这是他妈妈最难过的一点,失去的多年岁月阻隔在双方之间。他们之间应该充满关爱,也该相处得很自在,但他们讲起话来却谨慎而正式。“你和我再过两个月也会去,”他提醒菲比他们一致同意的计划,“我们会去法国看他们。”

“你表现得真好。”他妈妈说,“菲比,我很高兴你和保罗能参加婚礼。我无法形容这对我意义有多么重大。”

保罗看着妈妈送一口蛋糕到弗德瑞克嘴里,然后用拇指摸摸他的嘴角。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礼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头金发已逐渐银白,绿色的双眼看起来格外醒目。他想到爸爸,不知道他们当年的婚礼是什么样子?他当然看过照片,但那只是表相,他想知道那天光线怎样,大伙的笑声听起来如何;他想知道妈妈舔去唇边的一抹糖霜之后,爸爸是否也跟弗德瑞克现在一样,弯下身子亲她一下。

菲比露出忧虑的表情,有如稍纵即逝的云朵一样飘过她的脸。

“我的蛋糕会有八层。”他们穿过满是说笑声和音乐的草坪时,菲比对他说。

“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

保罗点点头。是的,的确是不公平,这一切都不公平。与菲比在这个不欢迎她的世界所面对的挑战相比,他自己的生活要容易得多。还有他们的爸爸做出的事情,这些没有一样称得上公平。忽然间,他有股冲动,想给她一个她想要的婚礼,最起码送她一个结婚蛋糕。比起其他所有事情,此举简直是微不足道。

菲比考虑了一下,转了转她手腕上的绿色塑料手镯。“不,”她说,“这样就没有蛋糕了。”

“你喜欢匹兹堡吗?”保罗问。那里的交响乐团要聘用他,工作性质不错。圣菲的一个乐团也表示愿意聘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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