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救护车还没来,就看见㺢㹢狓标本店里有火光蹿了出来。消防队几乎无能为力。店里有那么多木头,那么多干燥的动物皮毛,再加上那些易燃化学品,很快便烧成了灰烬,整个过程很迅速也很彻底。一个咆哮的地狱。

对一个健康人来说,正常痊愈的骨头上最坚固处就是之前断裂的那个地方。亨利告诉自己,你并没有失去生命,你依然可以活上若干年。但他的生命品质却不同了。你一旦遭遇过暴力的伤害,某些“伙伴”便永远不会完全离你而去了:怀疑、恐惧、焦虑、绝望、沉闷。你再也没法儿发自内心地微笑,你曾经拥有的逍遥也失去了魅力。于亨利而言,这座城市已成为伤心之地。萨拉、西奥和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只不过,现在他们该去哪儿落脚呢?他们在哪里才能找到幸福?他在哪儿才能感到安全呢?

就在周围拥挤的人群模糊了他的视线时,亨利回头看了一眼㺢㹢狓标本店,仍然担心标本师会过来追他。但他没出来。标本店门关着,标本师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外面,非常平静,就好像在享受外面的明媚阳光似的。他们四目相对。标本师朝亨利微笑着,笑容很灿烂,绽满了整个脸庞。他的牙齿很漂亮,亨利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这难道是标本师在绝境中展现的虚假好心情吗?标本师随即转身进了店里,消失不见了,好像对自家门口的骚乱漠不关心。亨利瘫倒在地,淹没在体内的血海里。

一开始,亨利将他遇刺的故事命名为《一件20世纪的衬衫》,然后又改成《亨利和标本师》,最后决定用一个直捣主旨的名字:《标本师的魔幻剧本》(原书名为,直译为《碧翠丝与维吉尔》)。对亨利来说,这是一段纪实、一份回忆录。但在住院的时候,在开始写《标本师的魔幻剧本》之前,他又写了一篇小东西,他管它叫《给古斯塔夫的游戏》。这篇东西,篇幅过于短小,不能称为小说;情节过于松散,不能称为短篇故事;内容过于写实,不能称为诗歌。总之,不管它是什么,它是亨利多年来写的第一部虚构之作。

维吉尔:嗯,给古斯塔夫的游戏。

“既然这样,那这个给你。”标本师平静地说道。

“我不要你的剧本。你留着吧。”亨利说道。

亨利扭动门把手,门没有上锁。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他扑向店外,跌跌撞撞穿过人行横道,走到马路上。就在那时,一辆小车开了过来。亨利站在了车前。小车来了个急刹车,亨利倒在了它温暖的前盖上。直到那之前他还只是低声哼哼,这会儿他开始大声尖叫,马上就有血从鼻子里喷出,从嘴里咳出来了。车里出来两个女人,一看到他这副样子,也开始尖叫起来。杂货店老板冲了过来,其他人听到声响,也都聚拢过来。毫无疑问,亨利现在已经安全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会有谋杀的,是吧?

维吉尔: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新闻媒体也找了,游行抗议也参加了,票也投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干吗不开心一点呢?我们要是不开心了,不就是向他们低头了吗?

现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他们的故事了,一个关于等待、恐惧、希望和讲述的不完整的故事。一个爱的故事,亨利想道。没错,讲故事的是个疯老头,他的内心亨利从来没有读懂过,但它仍然是一个爱的故事。亨利多么希望他当时拿了标本师的剧本啊。这是他的另一大憾事。当时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过,有些故事是注定要湮没的,最起码会部分湮没。

他到了门口。转身穿过门的时候,他瞟了一眼标本师。他在他后面走着,一脸冷漠,殷红的刀子仍然捏在手中。

维吉尔: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吧。就叫他古斯塔夫。没错,就在古斯塔夫旁边,为了古斯塔夫,我们来玩游戏吧。

“等等。”标本师答道。

“把剧本带上。”标本师把柜台上的纸收在一起,大概有七八张。“整个剧本你都拿走。”他走到桌子旁边,用他硕大的双手迅速把上面所有的纸全都收在一起。“读一下,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

亨利看着房间对面的碧翠丝和维吉尔,一阵悲哀袭上心头。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多么可爱的动物啊。

亨利后悔没有把碧翠丝和维吉尔救出来。他想念他们,想到心痛,多年之后仍然如此。那种痛苦,就跟要离开西奥(无论离开多久)时的感觉一样,一种对相守在一起的渴求。他责怪自己。碧翠丝和维吉尔,他们并不存在,其实并不存在。他们不过是剧本里面的两个角色,只是两只动物而已,而且还是死的。所以什么叫救出他们呢?他见到他们那会儿,他们就已经不在了。可现在情况就是:他特别想念他们。在他心里,还可看见他们站在标本师的店里,维吉尔那样,碧翠丝这样——他试图使心里的画面尽可能地清晰起来。但跟其他对面容的记忆一样,他们逐渐消退了。

后来,亨利有几次看到吼猴的照片,几乎全都是在高大的热带树木上拍的,但是那些动物身上明显的野性,总是让亨利无法看到维吉尔的影子。不过,驴子又是另一回事了。有一次,在一场圣诞节耶稣诞生表演中,有真的动物参演。亨利靠近一头驴子时,它看着他,好像认出了他似的,晃了晃脑袋,扭了扭耳朵,轻声抽了抽鼻子。当然,它可能只是想要点好吃的。这个亨利心里也清楚,但他还是轻声叫了叫她的名字——“碧翠丝”——眼里噙满了泪水。那之后,每次看到驴子,他都会想到碧翠丝和维吉尔,都会感到一阵悲痛伤心。

(本章未完)

碧翠丝:古斯塔夫?

碧翠丝:旁边有一具尸体,开心得起来吗?

“为什么?这样会对我有所帮助的。”

在医院输完血做完手术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护士给了亨利一张扯裂的纸,皱皱巴巴,还带着血迹。她说那是亨利的东西,他带来的。亨利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被刺之后转身的时候,他肯定是一只手放在柜台上,无意中拿了一页标本师的剧本。然后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张纸被撕掉一半,那一半就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他随即转过身去,等他再次面对亨利时,手里多了一把短小的钝刀。他捅了亨利一刀。甚至在捅他的时候都不紧不慢的:看了看他,把刀子插进了他的身体,刚好在肋骨下面。过了许久亨利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太难以置信了,一时间他都没觉得特别痛。标本师想再次刺他,出于本能,亨利用双手一挡,减轻了一些力道。

“我不想帮你。”

亨利感觉到他的衬衣湿乎乎的,手上全是血。突然间,恐惧和疼痛像电流一样掠过全身,嘴里发出一阵哀号。他抓住柜台以防自己摔倒,然后转身奔向工作室的门,腿上像灌了铅一样。他当时肯定是奔跑的,但自己感觉好像只是挪了挪步。心脏每跳一下,整个身体就颠簸一次,然后就有更多的血倾泻而出。他怕极了:标本师肯定会追上他,把他干掉。亨利的脑海里不断闪过“萨拉!西奥!”。

亨利看了看标本师,说:“我要走了。”

1号

亨利转身面对标本师,因为他正把剧本往亨利上衣口袋里面塞。亨利把那些纸拽出来,扔到了柜台上。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要你那该死的剧本。这些也都给你。”

“但是这个剧我写了很久了。”

遇刺事件之后,亨利想起并如实写下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为了帮助自己回忆,他仔细研读了关于标本制作的资料。任何一点点信息,只要感觉有点熟悉的,他都记了下来。就这样,他把标本师念给他听的那篇文章全都重新组合了起来。在一本标本制作杂志上,他还发现了一篇关于标本师的文章,以及一些珍贵的图片。就是以这些图片为原型,他在脑海中重新构建了㺢㹢狓标本店。故事的核心部分,即标本师的剧本,是最难再现的:信仰的太阳是在慷慨之风吹拂之前升起,可是,是黑猫在前呢,还是那三个低声耳语的笑话在前?针线包里最缥缈的物质便是标本师从来没谈论过的那些东西,比如说那首歌,那道菜,少了一只袖子的衬衫,瓷鞋,还有游行花车。但亨利还是辛辛苦苦,一点一点重构了部分内容。

“干吗?”亨利不耐烦地问道。

“什么?什么……?”亨利问道,嘴巴张得老大。

标本师葬身在火海中。

亨利碰倒了那组老虎,自己也摔了下去。因为腹部剧痛,无法控制,他站起来的时候都没有慢慢来,而是一下子猛地站起来,就好像提线木偶似的。他竭尽全力快速跑到前门。门会不会是锁着的?他离门越近,就越觉得那扇门难以到达。会有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的,或者更糟糕,标本师的刀刃会穿过他的后背。

文字透过血色手印显现出来,就像皮肤上的深色瘀伤。亨利读了读这段,这是整个剧本唯一的幸存部分,是关于碧翠丝和维吉尔在树边发现的那具尸体的:

“我才不在乎你写了多久呢。”

亨利掏出他带过来的那部分剧本,扔了出去。纸页在空中飘扬,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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