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四 撰写《李宗仁回忆录》的沧桑

笔者不敏,由于“治史”原是我的终身职业,“读史”也是我生平最大的兴趣,加以上述理想的驱策,因而在美国大纽约地区接受哥伦比亚大学之聘,自1958年暮春至1965年初夏,断断续续地用了将近七年的时光,在李宗仁先生亲自和衷合作之下,写出了这部《李宗仁回忆录》的中、英二稿。属笔之初,李与我本拟在《回忆录》之外,另加一书名叫“我与中国”——使它和当时风行美国的《艾森豪威尔回忆录》另有个书名叫“远征欧洲的十字军”一样。至于作者的署名则更经过哥伦比亚大学的提议、李氏的同意,用“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稿。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编纂发行”等字样。出版时列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丛书第×××号”。这种安排也可说是一种三边协议吧。

这中、英二稿在分量上说,都不算小,甚至可以说在中国近

今年(1980年)年初,笔者承香港《明报》发行人查良镛先生函告,以《明报月刊》对《李宗仁回忆录》将恢复连载,并拟刊行全书。此时适本书英文版业已问世。笔者乃着手将此缺稿回译,并将十余年前所撰之《中文版序言》修改补充以适应当前需要。唯平时教学事忙,一时无法抽空,遂拖至学期结束。后正拟趁暑假赶工之时,忽自中文报刊上读到消息,始知《李宗仁回忆录》中文版,已为广西文献委员会在桂林出版——笔者执笔草此文时,对该“桂林版”尚未寓目。

至于本书的“中文版”,它原无加一附带书名之必要;画蛇添足,就更犯不着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是笔者个人向李建议的,取舍之间并未违反李氏之原意也。

从李氏个人在历史上的事功方面来看——让我引一句套语——他的一生也可说是“有足多者”。他在二十来岁初主“方面”之时,居然能摆脱旧军人的传统,跳出当时腐化的环境而以新姿态出现。这就是一件那时军人不容易做到的事。其后他加入国民党,厕身国民革命,论战功、论政略,他都是国民党旗帜下一位佼佼不群的领袖。在国民党执政时期诸多决定性的大事件之中——如“统一两广”、“北伐”、“清党”、“宁汉分裂”、“武汉事变”、“中原大战”、“国共第一次内战”(“五次围剿”与“反围剿”)、“闽变”、“六一事变”、“抗战”、“国共二次内战”、“行宪”、“蒋氏二次下野”、“国民党退守台湾”等——李宗仁都是关键性人物之一;少了他,历史可能就不一样了。

当然,古今中外任何历史人物——尤其是政治圈内的人物——的自述,都有其片面性。它的论断是极度主观的。但是一位创造时势的英雄,对他如何创造他那个时势的自述,其史料价值究非其他任何间接史料所可比。至于如何在这些第一手史料中去甄别、取舍,那么见仁见智就要看治史者和读史者——不论他是个人、是团体还是阶级——个别判断能力之高低和成见框框之大小来决定了。

本书的英文稿原是笔者对中文稿的节译、增补和改写而成——共五十三章,亦四十余万言。此宗英文稿于年前经笔者重加校订,由哥伦比亚大学授权英美两家书商,于1979年6月在美英两国同时出版。为节省纸张用小号字排印,亦有六百四十二页之多。书前有上述韦、何两氏的“导言”,我自己也写了一篇英文长序。

在蒋氏那时的估计,桂系如不搞“局部和平”,它或许仍然可以“割据两广”以抗共军。这样蒋氏所直接控制的中央系也就可以确保台湾了。这也是“守江必先守淮”的次一步安排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国际局势转变,国民党卷土重来,还怕“桂系”不听指挥吗?

以上都是享有两稿版权的哥伦比亚大学向我这位“著作人”主动提出的。笔者一介书生,对资本主义学术界的生意经,既无研究,更无兴趣;只要他们能不动本书内容,能保持这本历史记录的真面目,我就很满意了。至于大学当局主动地向我言“利”言“权”,我多半是由他们做主而不置可否的。这可能也是我们海外中国知识分子,治学异邦,而仍然未能摆脱我故国乡土书生的头巾气有以致之吧。

由于哥伦比亚大学的授权与供稿,香港《明报月刊》乃于1977年4月份(该刊总第136期)起,按月连载至两年之久。后因该刊前编辑以此稿过长,希望暂时停载若干期,以免读者乏味。同时亦因哥大所发之中文稿中,竟然缺了极其重要的、有关当年“国共和谈”的一章——第六十六章,“收拾不了的烂摊子”——需由英文稿回译,而笔者事忙,一时未能动笔,这一“连载”便暂时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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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

匹夫一身系天下安危。我们读历史的人,岂能小视李宗仁这位“末代帝王”的个人故事!所以我们要治“民国史”,则对李宗仁其人其事就必须有一番正确的认识。但是要认识李宗仁,他本人的回忆录自然是最直接的原始资料。

原来“内战”与“外战”不同。在中华民族传统的道德观念支配之下,对外战争在情况险恶之时,卫国将士是应该“宁为玉碎”的。但是内战在同样情况之下,那便不妨“阵前起义”或谋“局部和平”,以求“瓦全”了。蒋氏下野而让李某“抛头露面”,其用意显然是在“稳定桂系”,免得它效法傅作义,在华中地区搞“局部和平”罢了。

就以最后这两件事(蒋氏二度下野、国民党退守台湾)来说吧,李氏也是造成今日台海两岸对峙的重要人物之一。当年李宗仁曾对笔者力辩1949年“逼宫”之说为“诬赖”。据个人探索,我也认为“逼宫”之说有点过甚其辞。但是蒋氏当年既然退而不休,却为什么又要坚持“引退”呢?

一 李宗仁的历史地位

后来桂系在“两广”虽然“割据”未成,但是李、白二人没有和程潜、陈明仁等一道去搞“局部和平”,倒给予中央系人物较充分的时间去准备退守台湾——如胡适在抗战期间所说的“苦撑待变”!而国民党在台湾居然能并未怎样“苦撑”,就“待”出一个朝鲜战争的“变”局来。那时李、白二人如果也搞起“局部和平”来,则情势可能早就改观了。没有个台湾,整个中美关系,乃至今日三强互制的整个世界局势,也就不一样了。话说从头,李宗仁一个人的意志,也是这个历史发展的关键!

四 英文稿和中文稿的关系

我们那时想取个“附带书名”的原意,只是为本书“英文版”着想的。因为当时欧美社会的时文读者们对“李宗仁”这个名字,并不太熟习,加一个“我与中国”就比较清楚了。不幸英文版之付印由于李氏于1965年夏秘密离美而中止。如今二十年快过去了,李宗仁的故事在欧美已不成其为“时文”,而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史料书”了。史料书再用这个附带书名不但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而且会影响本书史料上的严肃性,所以笔者征得哥大校方同意,为保持本书的纯学术面貌,就决定不用了。

三 中文稿出版的曲折

李宗仁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屈指可数的政治领袖和英雄人物。读历史的人,纵使以成败论英雄,对这样一位不平凡的历史制造者,也不能等闲视之。

哥大执事人并有正式公函给我,因为我是本书中、英二稿的唯一撰稿人,根据国际出版法,我个人有权收取本书中文版的国际版税。至于本书英文版的版税问题,哥大历届当轴均一再言明,校方为本书“投资”太多,为收回成本计,大学拟以英文版版税“归垫”云云。

中文稿共七十二章,约六十万言。此稿内容政治掌故太多,牵涉广泛,各方阻力不小。可海外销量有限,出版不易,以致积压甚久。因此在70年代中期,当国际环境好转,海内外学术风气亦有显著改变之时,本稿原国际版权享有者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乃委托笔者将本书中文稿转交香港《明报月刊》,暂时以“连载”方式,按月分章发表,以飨读者。

本书共有中、英文稿各一部。

从一个历史人物的任何角度来看,李宗仁的一生事迹原也不能归纳成“失败”二字。他的出身,是清朝末年落后的广西农村里一个诚实忠厚的牧童。论家庭环境,他比后来和他同时显赫的国共两党中的领袖人物都要艰苦得多。他是个真正赤脚下田、肩挑手提、干过粗活的贫苦农民(其他做过同样自述的高层领袖人物,往往都是言过其实)。然而历史和命运,三凑六合,却渐次提携他在中国军政两界,逐年上升;终于在国民党政权在大陆上的最后一年中,成为国家元首——有历史和正统地位的国家元首。这在中国的传统史学上说,也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位“末代帝王”吧。“末代帝王”——尤其是传统的宗法社会转向社会主义社会这个“转移时代”的“末代帝王”,是任何读史者所不能忽视的。

二 本书正名

1965年初夏,李宗仁有一次忽然十分伤感地向我说,他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他那片“落叶”,如果在1949年就“归根”了,今日中国和世界的局势还会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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