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不是存心找别扭嘛。”

“你患有性病吗?”

全靠茅台、登喜路,以及愚公移山的精神。

他们吵架不吵架?摔盘子摔碗吗?

这位申请移民。黑白色的条纹裤子和棕红色的格子上衣更使他眼晕。

她绕过那些桌子,特地走出来问他:“一切都顺利吗?”

一旦说起英语,他似乎利索了很多。

他似乎让人噎惯了,或者根本想不到有人会使坏。像对一个熟人似的说下去:“我一直怀疑我应该不应该属龙,也许我应该属兔。我出生在三十晚上,接生婆能说准我出生的时辰吗?我们家穷得连个钟也没有。唉。”为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弄虚作假而心虚。

尽管已经司空见惯,但每每还是让他触目。特别是在早晨,刚刚在被窝味儿还没散尽的房间里吃过早饭,度过一千一百零一个同样的早晨之后。

“Yes.”新移民摇着头说。

他姓班?盆?

他记得这个男人。上次来送申请表的时候,不多的几份表格和证件,在他手里倒腾得像有几百份。

“你就这样跟我说话?!我的肾炎老好不了,就是让你们哥儿俩给气的。”

早上他又和父亲吵了一架。

“我现在就沏茶。”

家里最近没有婚娶,却不知怎么有个印着大红喜字的、足以说明一个家庭在各方面水准的脸盆。有过多次他都想把这个热闹得不得了的脸盆,从窗户里扔出去,又终于没有这样去做。到底是钱买的,到底也没有一个从各方面来说水准更高的人会看见这只脸盆。

“您不是还没洗脸吗?”

这份被突出强调的耐心,显然居心不良。气氛没有得到丝毫的缓和。

“你的出生年月日?”

把家里的走廊,和走廊拐弯处的厨房比作一只马靴再恰当不过。而且是一只十分可脚的马靴,穿的时候非用鞋拔子不可。

也许是他的瞳仁变成了散黄鸡蛋。如果天天看这套文字,而且每天看上二百份的话,每个人的瞳仁都会变成散黄蛋。

他们用碗喝牛奶,而不是用杯。

那是一支壮观的队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你甭倚病卖病。”

正是因为它的合情合理,反过来说,你如果不那么做就是不近情理。真是岂有此理!

父亲刚从床上爬起来。长及膝盖的大裤衩子使他显得十分凋萎。

眼睛和舌头一样,也需要换换口味。

那才是一种文明的生活。

“您现在喝吗?”他愁眉苦脸地把那个“喝”字说得很重,仿佛正在受着无尽的虐待和折磨。

他会说yes和no。在说yes时摇头,在说no时点头,并且像本牛津版的英汉大辞典那么令人不容置疑。

“你自己看着办。”

如果他想不讲理,想让人们照他那不讲理的办法办,想找别扭,他准来这一手。因为你不能做个不孝顺的儿子。

“我不洗了,我先喝茶。”

那几个数字如浸了水似的漫散开来。

中国,慷慨啊。

茅台多少钱一瓶?

为什么他过得连这yes、no都不如?

“No.”新移民点着头说。

父亲的病明明一天天地好起来,却偏说自己好不了。

他也讲良心,怪不怪?

“喝!”一个人既然被打扮成暴君、迫害狂,他能不火冒三丈吗?

“请问,如果家里没电话,填机关的电话行不行?”

每天他走进这块飞地,都像走进一个精致的、玩具般的日子。心里便生出可惜不是真的惋惜,和哪怕置身其中一会儿也是白捡的满足。

而在使馆里,他和那些老外一样,安静地用盘子托着茶杯喝咖啡,或喝红茶。那安静并非来自无人之境,而是来自一份教养。

“先烧牛奶有什么关系,不耽误您沏茶、洗脸不就得了。”他一字一顿,力求把每个字说得格外清楚,以证明自己确有耐心。

“谢谢。”

这种内裤穿着舒服吗?也许人们会因为这条内裤说他思想纯正、品格高尚、道德完善。可是除了家里人,那些有可能给他做出如许结论的人,是没有机会看见他穿的内裤的。

他不知道该哭该笑还是该给他一个嘴巴子。

天地良心。

也许他不应该和父亲为那些琐事吵架,一个懂得文明生活的人应该宽容、豁达。父亲长期患病而又难以痊愈,心理上的压力应该可想而知。一个健康的人如今还有许多受不了的时候,何况一个病人。

二百六十块。往三百元浮动。

这哪儿像个交流学者?洋人可不是这样,越是有身份的人话越少,也越自信。好比这里的领事。

“出生年月日填阴历还是填阳历?”

他有什么理由要爱这些个yes、no?哪怕他现在不用小勺舀咖啡喝了也不成。

说是一辈子,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来去匆匆。这样和自己过不去,何必呢?

“你为什么不先烧开水?”父亲端着一个大花脸盆,站在马靴靿子那儿问道。随着他的质问还送来一阵不甚明确的汗馊。

那些青花粗瓷碗真叫结实。由于洗得匆忙或使用得不经心,个个在边缘上磕碰出缺口,一条条裂纹从缺口直探碗底,又因吸足了残羹醒目于碗壁,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不肯裂开。

“我想来得及。”

“真抱歉,我们给您增加了麻烦,今天才把您的手续办好,而您明天就要启程。”

他抬起头,望着玻璃窗外等候签证的队伍。

这里的差事收入可观,工作环境舒适,如这燠嘈的都市生活里一片清凉的薄荷。

“很好,谢谢。”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气,就跟中央电视台的张宏民宣读政治局扩大会议撤销胡耀邦党中央总书记的决议那么严正。张宏民那天还特地换了一身中山装。那件事整个儿特别得让他一辈子难忘。

要是天天有人用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折腾你,哪怕是你亲爹你也会忍无可忍。

要是看他的衣着穿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是一位学者,使他露出学者本相的是他的神态,好像眼下这个雇员,看上去就是个雇员。

“暖瓶里的水足够您洗脸用了,等我热完牛奶就给您烧开水。”

他又觉得自己很像电影或电视里的地下工作者,在家里过着清寒的日子,搞情报时不是搂着姨太太(也许是女儿)跳舞,就是喝威士忌,或者和哪个对他的身份开始怀疑的对手唇枪舌剑地斗智、争风吃醋。

“你是否申请移民?”

他这么说的时候,你会觉得肾炎不是差点儿要他老命的病,而是他的荣耀、奖状、克敌制胜的法宝。他很爱它。

“你连这个都不清楚还到国外交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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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把大花脸盆往地上“咣”地一砸:“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这个男人来取护照。

那条大裤衩子既让他怜悯,又让他看不起。

要是家里有个女人,矛盾就会少一些。

“一路平安。”

他赶快把盛着牛奶的瓷碗往地上一砸。要是不赶快往地上砸,很可能就会砸到父亲脑袋上去。

有时你真不明白人们穿衣服是为了什么。

“Yes.”

没有女人照料的家庭简直像个工棚。但是女人比以前贵了。即使她们自己不想贵也没有办法。永安里一条街上,随便一件女人的衣裙就是上百块。女人怎么能不涨价呢?

仅仅为了他给他的这份眼晕,他难道不能用英语和他练练?

谁能说这个要求不近情理?特别是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你的父亲的话。

“我……我不清楚……”

母亲去世了。

那样的结论如今一钱不值。

他不能错。

父亲不属于被照顾之列。他是什么?不过是个邮局小职员。偏偏得了一个纠缠不清、难解难分的病。

“No.”

“你爱填什么历就填什么历。”

不能说公费医疗不治病。除非你净得急性肠炎、长脚鸡眼什么的。好病房、好医生、好药什么的全照顾老外、高干、高知什么的了。

“你母亲是你父亲的正式妻子吗?”

这文明的生活教给他茶盘里的小勺是用来搅和奶里、咖啡里或红茶里的糖,而不是用来舀饮料喝的。因此他看不起电影、电视里那些扮演华侨巨商或巨商的千金公子的演员。居然拿着搅糖的小勺舀咖啡喝。仅从这一细节就露出了那些演员的穷酸相,还扮演什么华侨巨商!

护照号码是275381,或者是273581。他又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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