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隱忍不言的傷 後記

我覺得時間不夠用,我覺得,我必須以秒為單位來計時,仍舊不夠用。

港大的「龍應台寫作室」在柏立基學院,開門見山,推窗是海。山那邊,有杜鵑啼叫、雨打棕櫚,海那邊,有麻鷹迴旋、松鼠奔竄。這裡正是當年朱光潛散步、張愛玲聽雨、胡適之發現香港夜景璀璨驚人的同一個地點。

但是,當淒涼和孤寂以霧的腳步入侵寫作室的時候,會有朋友把熱飯熱菜,一盒一盒裝好,送到寫作室來。有時候,一張紙條都不留。

有幸能和我的同代人這樣攜手相惜,一起為我們的上一代——在他們一一轉身、默默離去之前,寫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向他們致敬。我的山洞不黑暗,我的燭光不昏晦,我只感覺到湧動的感恩和無盡的謙卑。

卡夫卡被問到,寫作時他需要什麼。他說,只要一個山洞,一盞蠟燭。柏立基寫作室在二○○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蠟燭。每到黃昏,人聲漸杳,山景憂鬱,維多利亞海港上的天空,逐漸被黑暗籠罩。這時,淒涼、孤寂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像濕濕的霧一樣,滲入寫作室。

我對很多、很多人做了口述,每一次口述都長達幾個小時,但是最後真正寫入書中的,只有一半都不到——我可能需要一百五十萬字才能「比較」完整地呈現那個時代,但是我只有能力寫十五萬字。他們跟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回憶自己人生時的每一個動作和眼神,雖然沒有直接進入書中,卻成為整本書最重要最關鍵的養分、我心中不可或缺的定位座標。

我的山洞,我的燭光

夜半三更,仍在燈下讀卷,手機突然「叮」一聲,哪個多情的朋友傳來簡訊,只有一句話:「該去睡了。」

所有的個人,從身邊的好朋友到台灣中南部鄉下的台籍國軍和台籍日兵,從總統、副總統、國防部長到退輔會的公務員,從香港調景嶺出身的耆老、徐蚌會戰浴血作戰的老兵到東北長春的圍城倖存者,還有澳洲、英國、美國的戰俘親身經歷者,都慷慨地坐下來跟我談話,提供自己一輩子珍藏的資料和照片,那種無私的信任,令我驚詫、令我感動。

然而,只要我還陷在那種種情感中,我就無法抽離,我就沒有餘地把情感昇華為文字。

這時,一個香港的朋友來看我;好友專程而來,情深義重,我一下子崩潰,抱頭痛哭。累積了四百天的眼淚量,三分鐘之內暴流。

所有的機構,從香港大學、胡佛研究院、總統府、國防部、空軍、海軍司令部到縣政府和地方文獻會,傾全力給了我支持。

二○○九年八月十七日,台北金華街

為了給我一個安定的寫作環境,同時又給我最大的時間自由,香港大學爭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創造了一個「傑出人文學者」的教授席位,容許我專心一致地閉關寫作一整年。

累積的,不僅只是體力的長期疲累,也不僅只是精神上的無以言說的孤獨,還有這四百天中每天沉浸其中的歷史長河中的哀傷和荒涼。那麼慟的生離死別,那麼重的不公不義,那麼深的傷害,那麼久的遺忘,那麼沉默的痛苦。

所以我得忍住自己的情感、淘洗自己的情緒,把空間騰出來,讓文字去醞釀自己的張力。我冷下來,文字才有熱的機會。

我已經長時間「六親不認」,朋友們邀約午餐,得到的標準答覆都是,「閉關中,請原諒,明年出關再聚」。

因為寫作,連定期探看的母親,都被我「擱置」了。但是夜半寫作時,我會突然自己嚇到自己:如果「出關」時,母親都不在了——你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第二天,焦慮地打電話給屏東的兄弟們探問,他們就在電話裡說,「媽媽我們照顧著,你專心寫書就好。」

萬籟俱寂的時刻,孤獨守在「山洞」裡,燭光如豆,往往覺得心慌、害怕,信心動搖,懷疑自己根本不該走進這看不見底的森林裡來。這時電話響起,那頭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情感和溫暖,說,「今天有吃飯嗎?」

第一稿完成時,每天日理萬機的朋友,丟下了公司,和妻子跑來作書稿校對。十五萬字,一個字一個字檢閱,從早上做到晚上,十二個小時高度聚焦不間斷。離去時,滿眼血絲。

寫作到最後一個禮拜,體力嚴重地透支,幾度接近暈眩,弟弟將我「架」到醫院去做體檢。有一天晚上,在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後,下樓梯一腳踏空,摔到地上,扭傷了腳踝。

我身邊的助理,是年輕一輩的人了,距離一九四九,比我更遠,但是他們以巨大的熱情投入。每個人其實手中都有很多其他的工作,但是在這四百天中,他們把這本書的工作當作一種理想的實踐、社會的奉獻,幾乎以一種「義工」的情操在燃燒。

三分鐘讓眼淚清洗自己的鬱積時,我同時想到「大江大海」的研究和寫作過程裡,我受到多少人的認真呵護。我知道自己並不特別值得他們的愛,他們是在對一個「軟弱者」慷慨地給予「加持」,因為他們看見這個「軟弱者」在做一件超過她能力的事情,而這件事情所承載的歷史重量,在他們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也有一個不離不棄的位置。

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採訪的時候,紀錄片團隊跟拍外景。所有能夠想像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車、汽車、巴士、吉普車、大渡輪、小汽艇、直升機。在上山下海感覺最疲憊、最憔悴的時候,我看見工作夥伴全神貫注,然後用一種篤定的、充滿信任的聲音說,「一定會很好。」

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民偉。看他謙和而溫暖的待人接物,很難想像他是個家大業大的成功企業家。但是當你坐下來安靜地聆聽他回憶屬於他的一九四九,知道他曾經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熱血奔騰地參加「反饑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曾經在清華大學激動地關心國是,你也就了解了為何六十年後他對香港的社會回饋如此認真。雖然他的故事沒進入書中,但是他的敘述給了我歷史的深度。

佛學裡有「加持」一詞,來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尋常的力量附加在軟弱者的身上,使軟弱者得到勇氣和毅力,扛起重擔、度過難關。

最後的兩個月把所有資料搬到台北,對文字作最後精確的琢磨。朋友們知道我每天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自動形成了一個「補給大隊」:筆記電腦寫作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電腦已經送到、裝好。沒法放鬆?第二天,全新的音響設備送到。颱風、淹水?「來,來我的飯店寫。房間已經準備好。」冰箱空了?鮮奶、水果,礦泉水,馬上送過去。

我認識到,過程中每一個和我說過話的,都是我的導師。

有時候,一天埋首案頭十八個小時,不吃飯、不走動、不出門,這時肩膀僵硬、腰痠背痛,坐著小腿浮腫,站起來頭暈眼眩。然後,可能隔天就會收到台灣快遞郵包,打開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維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膜。字條上有娟秀的字:「再偉大,也不可犧牲女人的『美貌』!」

我清早上山,進入寫作室。牆上貼滿了地圖,桌上堆滿了書籍,地上攤開各式各樣的真跡筆記、老照片、舊報紙、絕版雜誌。我是歷史的小學生,面對「林深不知處」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紅帽踏進大興安嶺採花,看到每一條幽深小徑,都有衝動一頭栽入,但是到每一個分岔口,都很痛苦:兩條路,我都想走,都想知道:路有沒有盡頭?盡頭有什麼樣的風景?

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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