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隨想錄》第五集三十篇寫成,我給這個集子起了一個名字:《無題》。三十篇「隨想」篇篇有題目,收在一起我卻稱它們「無題」。其實我只是借用這個名字說明:絕非照題作文,我常常寫好文章才加上題目,它們不過是文章的註解,所以最初三十篇《隨想錄》發表時,並沒有小標題。那還是一九七八年年底的事,已經過了八年了。當初預定五年寫成的書,到今天才勉強完成,更沒有想到一九八二年起我又患了病。有人不相信我有病,他們認為我的生命力很強,經受十年的折磨後還可以精力充沛地做許多事。的確還有許多事留給我做,可是一旦生病,我就什麼都完了。

我真的生了病,而且不止一種病,一九八二年是我生病最多、最痛苦的一年,接著一九八三年又是我治病、養病的一年。這些情況在前一個集子(《病中集》)裡我已經講過了。當時的困難比我在書中寫的多,但想到「文革」十年的遭遇,我卻又樂觀起來(只要「文革」不再來,我什麼都不怕!)。朋友們勸我少寫或者不寫,這是他們對我的關心。的確我寫字十分吃力,連一枝圓珠筆也幾乎移動(的確是移動)不了,但思想不肯停,一直等著筆動,我坐在書桌前乾著急,慢慢將筆往前後移,有時紙上不出現字跡,便用力重寫,這樣終於寫出一張一張的稿子,有時一天還寫不上兩百字,就感覺快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

我寫以上這些話無非說明我的「隨想」真是一字一字地拼湊起來的。我不是為了病中消遣才寫出它們;我發表它們也並不是在裝飾自己。我寫因為我有話要說,我發表因為我欠債要還。十年「浩劫」教會一些人習慣於沉默,但十年的血債又壓得平時沉默的人發出連聲的呼喊。我有一肚子的話,也有一肚子的火,還有在油鍋裡反覆煎了十年的一身骨頭。火不熄滅,話被燒成灰,在心頭越積越多,我不把它們傾吐出來,清除乾淨,就無法不做噩夢,就不能平靜地度過我晚年的最後日子,甚至可以說我永遠閉不了眼睛。我在「隨想」中常常提到欠債,因為我把這五本《隨想錄》當做我這一生的收支總賬,翻看它們,我不會忘記我應當償還的大小債務。能夠主動還債,總比讓別人上法庭控告、逼著償還好。

我們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話說得太多。寫作了六十幾年我應當向寬容的讀者請罪。我懷著感激的心向你們告別,同時獻上我這五本小書,我稱它們為「真話的書」。我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假話,但是我希望在這裡你們會看到我的真誠的心。這是最後的一次了。為著你們我願意再到油鍋裡受一次煎熬。是真是假,我等待你們的判斷。同這五本小書一起,我把我的愛和祝福獻給你們。

巴金 七月二十九日

賬是賴不掉的。但是這些年我們社會上有一種「話說過就忘記」的風氣。不僅是說話,寫文章做事也都一樣,一概不上賬,不認賬。今天發表文章罵你是「反革命」,過一年半載同你見面又握手言歡,好像什麼話也不曾說。所以有些朋友聽我說起償還欠債,反而覺得這是多此一舉。他們說又不是你犯了大錯、應該算清總賬的時候,何必管那些事情?有人看見我常常糾纏在一些功過是非上,為過去一些表態文章責備自己,就勸我不要太認真。他們說你看報刊評論員經常寫文章叫人說真話,講東論西,談天說地,彷彿一貫正確,從未記賬認賬,好像我講出來就是真話,你只要唯唯諾諾,萬事大吉。這樣說過就算,豈不十分乾脆?我的回答是:過去即使我習慣於跟著別人走,但做一個作家既不是高人一等,也不能一輩子人云亦云,我總得講幾句自己的話,何況我就只有這麼一點點時間,就只有這麼一點點篇幅。大家高談闊論有什麼用,倘使不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我勸過朋友,要把心交給讀者;我責問自己:究竟講過多少真話?!我應當愛惜手邊的稿紙和圓珠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浪費的了。讀者也不想多聽老人的嘮叨,我必須用最後的言行證明我不是一個盜名欺世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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