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于广西北海

我说每次去拜谒,是因为后来我多次去法国,总要登上蒙马特尔高地,感受一下那里相沿百余年的艺术氛围,凭高从北面眺望巴黎城全景,别样壮观。然后也必绕到未曾谋面却又常去看望的埃梅的故居。埃梅小广场往常偶有游客,但是比较清静,这次意外遇见一大群特殊的参观者。

李玉民

这次日期记得很清楚,是5月26日,星期一,定于下午三点多钟,从蒙巴纳斯车站上车,前往雷恩,回访母校。这大半天时间,是这次旅程唯一自主的游览,我便选择了蒙马特尔。已同三十余年的好友吉尔(Gilles Christ)夫妇约好,一早开车到旅馆接我们,陪同我们寻访文化艺术新景旧地。他们也知道我翻译了《巴黎圣母院》,午饭特意定在圣母院旁边的餐馆。我们两家人多年又见,边游览边叙旧,相谈甚欢,短不了提起他们上学时读过的埃梅作品。一到埃梅小广场,眼前的景象,又把他们拉回少年时代。

这本《埃梅短篇小说精选》,已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三种版本了,跨度也近三十年,可以说出版社、作者和译者,这三者之间已有了渊源,在我看来,也就是书缘和情缘的缘分。后记不似序言,无须查阅任何参考资料,引经据典,更不必摆出论述的架势,仅仅以译书出书和寻访作者故居的亲身经历,谈谈这种缘分的故人趣事,不是学术性的,却是题内话。

这两种条件,1992年我再度去法国时,都已经具备了。我翻译出版了埃梅的三本书,作为应邀的访问学者,我在巴黎逗留了一年,会见了不少诗人和作家,可惜埃梅早已去世。我认识了埃梅的生前好友,诗人贝阿恩夫妇,因为都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贝阿恩多次邀请我去家里吃饭,谈一些法国文坛的往事。皮埃尔·贝阿恩(Pierre Bearn)已九十五六岁,应比埃梅略长,但他仍然精神矍铄,脸上平滑,气色极佳,尤其那对蓝眼珠,亮晶晶跟玻璃球似的,非常清澈,一点也不混浊。他自知这一特点,还让我仔细观赏了。他的夫人比他年轻一二十岁,这一点也不奇怪。他说当年,他夫人一个电话,就能把马塞尔·埃梅叫来。他夫人微笑着点头,但是并不解释她对埃梅何以有那么大影响,只是淡淡地说,我在法国学习那时候,如果同他们就有交往,她真愿意介绍我认识马塞尔,并说他非常幽默,满肚子故事,跟人打交道很随和,他创作那些故事的构思,有些就是在咖啡馆里闲聊中获得的灵感。

固然意气风发,但是也不能否认,我们的知识有太多的空白,亟待填补。譬如,法国现当代思想潮流、文学文化,我们就一无所知。我在北大学习时,所能接触到作品的作家,就截止到罗曼·罗兰。什么纪德、阿波利奈尔、加缪、埃梅等等,当初连名字都不知道。二十世纪的法国著名作家,我都是在雷恩大学文学院的课堂上认识的。有不少作家,如埃梅、尤奈斯库等,当时还在世,埃梅才六十四五岁,不是没有见面的可能性。当然要有朋友介绍,或者是外国学者译者引见。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就向我的留法同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夏玟推荐埃梅的作品,一拍即合,当即定下两本书:一是埃梅的童话《捉猫故事集》,另一本就是《埃梅短篇小说选》的最初版本了。当时,我请另一位留法同学,南京大学陆秉慧教授翻译几篇。这就是我们三人留法情谊的第一个合作成果。当然,更大的成果还是浩大的工程,《巴尔扎克全集》的翻译和出版。夏玟作为资深编辑,外国文学编辑部负责人,主持实施了这一宏伟的计划。陆秉慧和北大的多位师友成为巴尔扎克作品翻译的主将,而我仅仅译了《幽谷百合》,责任编辑又是陆秉慧(与夏玟为双责编)。

何必上楼去打扰人家呢?我已经认过埃梅的家门了,很好认,楼门前挂着马赛尔·埃梅的纪念牌。楼前的空地即是埃梅广场,小广场东侧有一堵石垒的高墙。从墙穿出一个人头和少半截身子,跨出右腿,微微抬起的右手臂似在用力,左半边身子还阻在墙里,只露出左手。左手恰好一人多高,参观者伸手够得着,那张开的五根铜铸手指已被摸得锃亮,可见参观者众。这尊比常人高大的铜像,是在埃梅去世后,他的艺术家朋友为纪念他而雕塑的,正是《穿墙记》的那个主人公,形象细腻而传神。但是我每次去观赏,总觉得那应是埃梅本人的雕像,想必那位艺术家将埃梅留在心中的形貌特点融入进去,至少在我看来,那雕像是埃梅一生的写照。因此,我每次去拜谒的,不是《穿墙记》的主人公,而是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阅读乐趣的作家。

只见穿墙雕像前,聚拢了五六十名小学生,由两三名教师带领,正进行一次课外教学活动。学生每人手上一册十六开的笔记本,边听老师讲解边记录或者填写什么。不用说,埃梅的作品进入了学校课堂,看那些孩子,又好奇又兴奋,等老师讲完又纷纷提问,对这堂课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这令我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女儿上小学时,就把埃梅的小说和童话当作最喜爱的读物,一读再读,她还和同学把一些童话改编成话剧,在学校新年晚会上演出。我跟穿墙雕像合影时,本想拉几个埃梅的小读者,但是他们已经集合要返校了。更可惜的是,我也没有机会询问老师,埃梅作品进入课堂的情况。

我是相信缘分的,便在“后记”中谈了出书的书缘和情缘,围绕着埃梅短篇小说的三种版本,联想到一些故人,以及早年和刚刚发生的一些事,自是个人见解,但愿能提供一些对这位“短篇怪圣”的感性认识,能附上我和穿墙雕像的合影就更好了。

《井中倩影》是以乡村风情为背景的一段奇异故事,奇就奇在土生土长出来的一段浪漫悲剧。《流浪汉》写法国的一个传统题材,流浪汉是法国一种社会景观、文学景观。这一篇能翻旧出新:人爱做黄金梦,这里且看流浪汉是如何做黄金梦的。《月光下》类似神话,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埃梅便写了这样穿越的故事。仙女乌狄娜被囚禁在河底,九百年后再回人间,于是有了奇遇奇缘。《三则社会新闻》,两个杀人凶手,漆黑夜晚在十字路口偶遇,便结伴仗胆,互诉苦衷,忽然又碰见第三个人,于是演绎出第三则社会新闻。《罪恶深渊》又是一篇奇文:教师吕道维克以《论灵魂预防》三十二招教授学生,他却经不住魔鬼的诱惑,用他和一个学生的灵魂换了一头金牛,作者对罪孽做出新解,以闹剧形式展现了人的七情六欲……《订婚》打破神话、童话和现实小说的界限,一个半人半马的小伯爵,爱上一个可爱的孤女,刚刚订婚,又跟一匹漂亮的栗色骒马私奔了。短短一篇故事,提出一系列社会门第、天性中的人性与兽性、婚姻与爱情的观念问题,情节跌宕起伏,极具戏剧性,行文幽默而富有寓意。《后退》则是一篇政治讽刺的妙文:在社会发展的历史阶段,曾有过人人争当革命派,人人把拥护劳动人民的口号挂在嘴边的时期,包括亿万富翁。没有经历过的人,可以看看这篇政治讽刺小说。终篇《爱洛绮思》借一个男人每天变性的奇异故事,提出人格分裂、家庭、婚姻、爱情和伦理的问题。

贝阿恩夫妇给了我埃梅家里的电话,我还真打通了。接电话的是埃梅的女儿,我作了自我介绍,她感谢我把埃梅作品翻译成中文,能让中国人读到。但她母亲年纪大了,身体有病,抱歉不能接待客人。我赶紧说,我打电话只想向埃梅的家人表达我对他作品的喜爱。

拉回话题。到了二十一世纪,人民文学出版社仝保民先生想出埃梅短篇小说新版本,即半数以上为新译。按照出版社的要求,我保留了八篇旧译的名篇,选译了十篇,首次推介给读者。这次是短篇小说长卷,在保留第二版十八篇的基础上,由我新选十篇,总共二十八篇,规模不算小了。不过,通观埃梅的原著,短篇小说和童话故事全集,还有选择的余地可供“加长卷”。

加译的篇目,从创作初期的《井中倩影》,到后期的《爱洛绮思》,选择的时间跨度加大,更能展示埃梅短篇小说的全貌。另外,这卷二十八篇,则按写作的先后排序。

我提起留学这段,只因2014年是我们赴法留学的五十周年,也是中法建交五十周年,中法双方组织了许多纪念活动。我于11月增译完埃梅的九篇小说,而五十年前的这个日期,我们作为中法建交后互换的中国第一批留学生,刚刚踏上法兰西领土,开始了两个学年的留学生活。1964年11月,我们从北京乘国际列车,经莫斯科到达巴黎,再去我们学习的地方,布列塔尼的雷恩大学。今年,我们返校之旅的老留学生,似乎急不可待,5月下旬就乘飞机到达巴黎。回访母校,受到校方和雷恩市政府的盛情接待。尤其让我们惊喜的是,法方赠送给我们的U盘:当年法国记者跟踪报道,录下了我们学习和生活的情景,保存了珍贵的影像资料。我们二十几岁的形象在银幕上一出现,大家都欢呼雀跃,那时的确风华正茂。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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