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亲情与友情 父亲的体温冰碎了我的心

“不,我冷……”父亲突然像失足掉入深渊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于是我只好紧张地顺势身贴身地挨着他……我马上意识到,父亲的内心在恐惧死亡……“没事没事,治两个疗程就大体好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只好说着这样的假话。而且之后的几个月内,无论在父亲身边还是在远方的电话里,我都对他说这样的假话。

突然,在我少许转过头向父亲的病榻看去时,见他的眼角边正流淌着一串泪水,便不由急叫:“爸,你怎么啦?”

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时代,有时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让我恨的人。

“还真没有。”我有意逗他。

父亲又一次长叹:“算你还记得!”

第二次记恨父亲,是因为我家宅前有棵枣树,结的果子特别甜。每年枣熟的时候,总有人前来袭击枣树,摘走一颗颗又甜又脆的大红枣,我为此怒火冲冲。有一天,邻居的一位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子在偷袭枣树的时候,被我抓到了,为了夺回枣果,我与他大打出手。不料被父亲发现,他竟然不训斥“偷枣”人,而是操起一根很粗的竹竿将我的腿肚子打得铁青,并说:“你比人家大,凭什么跟人家打架?”我无法理解他的逻辑,于是瞪着一双永远记仇的眼睛,在心底恨透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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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国庆前夕,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开始是每小时吸一次氧,后来根本就不能离氧气了。最后,我和母亲不得不决定再次将他送进医院。这个国庆长假,是我与父亲诀别的最后日子,也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以前听人说那些患肺癌者最后都是痛死的,我有些不信,但经历了父亲的病情后,我才真正感受到那些可恶的肺癌,真的太可恶、太恐怖了——它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疼痛聚集在一起并最终摧毁一个人的生命。

我注意到,父亲的体温始终是发烫的、烫得厉害——那是可恶的病魔在无情而放肆地袭击和摧残着他日益干枯的躯体。

爸爸啊,你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吗?几分钟前医生告诉我,说父亲最多还有半年时间……太残酷了!无法接受的残酷——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才过七十岁的人,怎么说没就马上会没呢?

陪床的那十天,是我成人后的三十多年里,第一次全天候与父亲在一起,白天除了挂掉瓶就是挂掉瓶。于是,父子之间有了从未有过的漫长的交谈……

父亲没有张嘴,只是闭目摇头,许久才说:“为啥现在我的身子一点也不热乎了呢?”

作为儿子,我觉得即使永远地以这种姿势陪伴父亲,也便是一种必需的

我忙点头:“知道,每回你把我拉到被窝里,用你的体温暖和我……”

我点点头,脸红了。

“怎么样?这样行吗?”我低着头、将身子蜷曲成四十五度左右,轻轻地问父亲。父亲没有回话。一旁的妈轻轻告诉我:他睡着了。

当然记得!我忙说:“爸,还有一次我印象特深。那年你成‘走资派’后,我正好放寒假,我们俩分在一个班次里摇船到上海运污水。半途上,跟上海人打架,我们的船被人家撞破后漏水,结果舱里全湿了,晚上没地方睡,最后是你上岸到地头抱了一捆稻草,让我光着身子贴着你睡的……”

在前年年末的一天,姐姐和妹妹相继打电话来,说父亲肺部长了一个肿块,而且是恶性的。一向对父亲满怀“恨意”的我,那一刻心猛地颤抖起来:怎么可能?!当我火速赶到上海的医院时,父亲见我后眼圈红了一下,但即刻便转为笑呵呵的,且扬起他那明显瘦弱的臂膀对我说:“你看我不是还很有劲嘛!哪有啥病!”我尴尬地朝他笑笑,转过头去时,不禁泪水纵横……

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多次从京城返回老家看望被死神一步步拉走的父亲。我依然注意到父亲的体温一直在上升,有时我甚至感觉他的肌体是一个燃烧的火球——烧得父亲不能着床,如今每每想起他生前那钻心刺骨的疼痛情景,我依旧胆战……

“来,靠在我背上吧!”看着父亲这也不是那也不行的痛苦,我拭着泪水,突然想出了一招——与父亲背对背地蜷曲在床头,让他在靠我的背上歇着……

第一次恨父亲,是我童年的第一个记忆: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值自然灾害的年份。我刚刚懂事,却被饥饿折磨得整天哭闹。有一次,因为食堂的大师傅偷偷给了我一块山芋吃(北方人常叫它红薯),当干部的父亲见后便狠狠地将我手中的山芋摔在地上,说我是“贪吃囡”。为此他在“三级干部会议”上作自我检讨。因为年幼,那时我并不懂得父亲绝情的背后是多么彻底的廉政。

真是奇迹!多少天又叫又喊的父亲,竟然会靠在儿子的背上酣睡了!我的泪水又一次淌湿了胸襟。

那是热血在从一个人的身上传流到另一个人身上,从上一代人传承到下一代人血脉里……那是一种精气的传承,一种性格的传承,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魂魄的传承,一种世界上无法比拟和割舍的父子之情的传承!

“没良心!”父亲笑着冲我说。然后仰面躺在床头长叹起来,仿佛一下回到了他久远的记忆之中——

患此病的父亲太可怜。他一边艰难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氧,一边则要忍受着全身如蛇啃噬的疼痛。我和家人守在他的病榻头,无可奈何。我想帮助他翻身,可刚手触其肤,父亲便会大声叫疼……躺着的他又不能着床,着床片刻的他既不得翻身,又不能动弹,一翻身筋骨皮肉更疼。我想用手轻轻地扶起他靠在软垫上躺一会儿,可父亲说那软垫太硬——他的骨架已经被病魔噬空和噬酥了。

“是吗?”我赶忙跃上父亲的病榻,用手摸摸他的身体,“挺热的,而且发烫呢!”

父子俩对笑起来。如今七尺男儿的我为小时候的毛病羞愧不已。对这事我记忆太深刻了,母亲不知想过多少办法,其中不乏晚上不让我喝稀吃粥之类的招数,可我只要一进入梦乡,就总会做那些跟小伙伴们穷玩傻玩的游戏,然后又累得个死活。那光景里又急得找地方尿尿,最后一着急,就随便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尿了——等身子感觉热乎乎时,便已晚矣:床被又让我尿了个通湿……

男人之间的爱与恨,莫过于父子之间;父子之间的爱与恨,其实是同一词、同一种感情——透心痛骨的爱!我与父亲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

为了分散父亲对病情的恐惧,我时不时地提起以往对他的“记仇”。父亲听后常笑得合不上嘴:“你光记得我对你不好的事,就没有记过我对你好的时候?”

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我记得那一夜自己睡得特别香,因为爸的体温真暖和……我沉浸在少年时代的那一幕,虽然有些悲情,却充满温暖的往事之中。

“唉,那个时候也难为你了,才十五六岁,要干一个壮劳动力的活。”父亲扭过头,闭上双目,似乎在责备自己因“走资派”而害了他的儿子。

“……你刚出生那几年,我每年都带着民兵连在几个水利工程上干活,那个时候一干就是十几个钟头,大跃进嘛!干活干死人的事也有,我的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父亲到闭目的最后时刻,仍坚持认为自己的绝症是当年拼命干活受潮引起的)。你小时候几乎天天尿床,记得你当兵前还尿湿过床吗?”

父亲摇摇头:“开始你一尿床我就打你,后来知道这也是一种病,就不怎么打你了。不过你尿得也玄乎……”

此后,我对父亲的恨有增无减,并发誓要做个有头有脸的人。后来我终于也算混出个人样了,在部队提了干部,又成了一名记者、一名作家,再后来在京城也常常被人在身份之前冠以“著名”两字。但与父亲的“账”一直没有算清——因为以后每次我回老家探亲时,父亲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与他年轻时相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有点纳闷儿,父亲变了性格?还是真的老了?但我一直没有细细去想,就在这忙碌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次记恨父亲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并在部队扛枪保卫边疆多年。记得那是第一次回家探亲,本来,多年不见,家人很是兴奋和开心。哪知,到了晚上,父亲瓮声瓮气地瞪着眼睛冲我说:“人家比你读书少的人都提干了,你为啥没有?”这、这……我气极了!本来我对几个专门靠拍首长马屁的老乡提升就很想不通,父亲这么一说简直像针扎在我心尖儿上。

父亲在病榻上侧过头,问:“还记得你尿床后我给你做啥吗?”

父亲问:“你小时候因为这,挨过我不少打,这你没有记过我仇?”

我摇摇头,说:“这事我一点不怪你,是我理亏。”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先是我的双脚麻了,再是我的腰麻了,后来是全身都麻了。但我感到无比幸福,因为这是我唯一能给父亲做的一点点事了。那段时间里,我感觉到了父亲那么熟悉和温暖的体温,同时我又深感神圣——我意识到在我们爷儿俩背对背贴着的时候,是我们何氏家族两代人的生命在进行最后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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