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保姆

“你们三五人一组,全都给我去看绞刑。”他说,“让这一幕教你们记住恐惧,我可爱的孩子们!轻率,笨拙,想要信赖别人——今天你们会看见唯一可能得到的奖赏。要享受诸神赐予的生命,你们必须手脚灵活,拿了就跑。跑得仿佛地狱猛犬闻到了罪人的臭味!这样我们才能逃离绞架!今天你们要最后再看一眼几个朋友,他们就没能做到这一点。”

孤儿的河流渐渐汇聚,这是一次少有的大型集会,阴影山的所有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主洞里的空气比平时还要沉闷和凝重。盗贼导师坐在他的高背椅上,群聚的孩童几乎遮住了他的头顶,最年长的属下在人群中分开道路,各自占据了他周围的固定位置。洛克找到最偏僻的一面墙,紧紧靠上去,尽其所能扮演一片黑影。直到此刻,背后有了舒服的安全感,他才抬起手抚摸额头,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瞬间的愤怒之中。他拿开手,指尖有滑溜溜的鲜血。

把百来号饥肠辘辘的孤儿盗贼放进充满拱室和地道的阴冷洞穴,头顶着昔日的坟场,再让一个半瘸老人监护他们,很快你就会发现,管理他们成了一项微妙的工作。

“这件事多么令人不快。”盗贼导师说,“对,就是这样。公爵的执法铁臂掳走了我们的几个兄弟姐妹。真是可悲可叹,他们居然会松懈到被逮住的地步!唉。正如我经常拼命教导大家的,我可爱的孩子们,我们这门行当非常微妙,往往不被我们施展技艺的对象赞赏。”

“太对了。既不忠实,也不勇敢。因此,我们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对吧?他们掉

洛克·拉莫瑞只有五六岁,也可能七岁——谁都不确定,也无所谓。他的个头小得出奇,性格坏得无人能及,人缘差得难以想象。哪怕他拖着脚走在一大群臭烘烘的孤儿里,身边有几十个同类,他依然是一个人。他自己对此也一清二楚。

“不——不……不,先生。”

“当……当然。对不起,先生。”

在这种环境下求生,第一条规则就是不能引来注意。孤儿大军压低声音说话,走向阴影山中央的巨大拱室,盗贼导师召唤他们去那里。洛克左右各扫一眼,这一招的重点在于既隔着安全距离找到欺压他人成性的家伙,又不和他们对视(那是第一等最可怕的错误),然后假装随意,在自己和所有威胁之间放上足够多的中立孩童,直到集会散场。

随着这一击而来的是熟悉的笑声:葛雷格·弗斯,大他几岁,体重两石,和卡莫尔公爵一样,都远远超出了洛克的报复能力。

“塔姆,我的羔羊,没有任何事情是你必须做的。”盗贼导师的声音仿佛发霉的天鹅绒。他伸出手,穿过孤儿的人群,孩子们犹如肮脏的麦秆一般分开,最后他的手落在塔姆剃得精光的脑袋上。“可是,如果你不工作,我也就不需要伺候你了,对吧?请便,尽管脱离这次盛大的远征。冰冷的坟场泥土不限量供应,那就是你的晚餐。”

“塔姆,你这块小尿垫,把哀号塞回你该死的小屁眼里!”

“就像我说的,我们那些朋友,我们将要哀悼的朋友。多么不幸啊。但他们的问吊,难道不是为了我们上演的好一场大戏吗?他们聚集起的人群,难道不是一颗熟透的李子吗?如果拒绝利用这样的机会,我们还算得上是什么朋友呢?忠实的朋友?勇敢的朋友?”

“他们——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集会的时间到了。阴影山下最糟糕的时刻之一。洛克四周的孤儿仿佛变幻莫测的河流,又像一片陌生的森林,处处暗藏杀机。

就其本身而言,这是一个值得赞美的体系,只要你不是凑巧属于最外围的边缘人物:个头最小、性格最坏、人缘最差的那些。对他们来说,阴影山的生活就仿佛每时每刻都有一只皮鞋踩着他们的脸。

他伸出两根弯曲的手指(很久以前折断过,愈合得很不好),表演一个人走出高台边缘,向前直冲而下,掉落在地后,两根手指痉挛般抽动几下的戏码,几个年纪最大的孩子咯咯怪笑。孤儿大军中有人轻声啜泣,但盗贼导师置若罔闻。

盗贼导师猛地转身,刚才说话的人脑袋上挨了一巴掌,向后跌去。倒霉的家伙踉跄后退,孤儿的海洋里掀起涟漪,他窃笑的伙伴推了他几把,他这才站住。洛克忍不住微笑。看见仗势欺人的大孩子挨打,总能让他心中暗喜。

3

“维斯林,”盗贼导师用危险的欢欣口吻说,“你莫非特别喜欢被人打断说话?”

“得知我们在这方面居然意见一致,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本章未完)

“这只意味着——”

这是森多瓦尼第七十七年的一个悔罪日,也是处绞刑的日子。阴影山下的黑暗洞窟之外,卡莫尔公爵的臣民正在晴朗的春日天空下结绳圈。

古老的卡莫尔城,阴影山下的盗贼王国,盗贼导师还没有真的衰老,受他监护的肮脏孤儿做梦也不敢一对一反抗他。然而,他却时刻警惕潜藏在紧握双拳和嗜血冲动中的暴乱势头——在他的训练培育之下,暴乱的火苗每一天都会变得愈加凶险。他这条性命依赖于虚饰的秩序,而这种秩序在最好的时刻也比被打湿的纸张还要脆弱。

第二条是假如事实证明第一条不足以避开灾祸——这是常有的事——那就绝对不能做出反应。

这是一声绝望的呜咽。洛克听出说话的是塔姆,一个新来的饵子,处于最最底层,甚至还没开始学会阴影山的生活方式。刚才啜泣的肯定也是他。

盗贼导师的视线回到塔姆身上,刚才仿佛蒸汽遇到阳光般消失的微笑,突然又回到了他脸上。

因此,他保证了他选中的这群少数派时刻沉浸在恐惧中,没有其他出路,只能将痛苦强加于年龄和块头略逊他们一筹的孩童身上——同时也将恐惧传递下去——那些孩童转过身又去压迫更加弱小的一个阶层。不幸就这么一级一级分配给所有人,盗贼导师的权威如同地质压力,一直落到孤儿群落中最驯顺的边缘。

“哎呀,你可以去抛光我的银质茶具嘛,只可惜我并没有。”盗贼导师屈膝跪下,暂时离开了洛克的视线,“塔姆,我有的只是这份工作,所以你要做的也是这份工作,明白了吗?好小伙子。勇敢的小伙子。眼睛里为什么淌出了两条小河,难道是因为外面在举行绞刑?”

“我们必须这样吗?”

洛克擦掉脸上的泥土。罩衫袖子抹上的泥土比擦掉的更多,但整理仪容的仪式能够镇定心神。就在他清理自己的时候,盗贼导师又开口了。

“悲伤的一天,我可爱的孩子们,真正的悲剧。但牛奶腐坏,你反而可以期待奶酪,对吧?哈,对!机会!今天这个处绞刑的日子,天气好得不合季节。这意味着人们的钱袋会塞得鼓鼓囊囊,而眼睛都死死盯着难得一见的奇景,是不是啊?”

附近的每一个人都哈哈大笑,有几个是真的觉得好笑,其他的是害怕被人看见没有笑。洛克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他胸中怒火翻腾,嘴里却一言不发,就仿佛满脸泥土、脑门有个抽痛的肿包是完全正常的生活状态。葛雷格又推了他一把,但已经没用多大劲头了,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挤开众人继续朝前走去。

他将阴影山块头和年纪最大的少年男女中的大多数塑造成荣誉卫兵,赋予他们虚假的特权和一星半点的所谓尊重。更重要的一点,他尽最大努力让他们每一个都生活在对他的极度恐惧之中。失败的代价永远是剧痛或即将领受的剧痛,异常不顺从的成员则会莫名失踪。没有人会做梦似的认为他们去了更好的地方。

“可是……我就不能,呃,做些别的事情吗?”

过了一阵,孤儿的流淌终于停歇,盗贼导师清清喉咙。

当然了,他的存在能在特定半径之内带来强迫性的绝对服从。无论任何地方,只要听得见他的声音,能被他的感官捕捉到越轨行为,孤儿就会温顺听话。不过,他毕竟总有醉酒、睡觉和瘸着腿在城里跑来跑去办事的时候,为了维持这帮乌合之众的秩序,他必须让他们积极地镇压他们自己。

“不,先生。”塔姆喃喃道。

装死。假装不在乎。否则几秒钟的羞辱就会变成几小时甚至几天的痛苦,否则几块瘀青就会变成折断的骨头——甚至是更可怕的结果。

“诸神啊,拉莫瑞,你这小家伙是多么虚弱和笨拙。”葛雷格单手按住洛克的后脑勺,推着他仍旧在湿泥墙壁上的整个身体向前走,直至他的额头撞上一根古老的地道撑梁,带来阵阵剧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妈的,你要是打算操蟑螂,蟑螂都会把你掀翻在地。”

1

“但在回来之前,”他压低声音,“每一个人都要向他们致敬。不顾一切危险,偷上一大把钱币或珠宝;空手而归就要饿肚皮。”

2

人群在他背后分开。和所有被捕猎的动物一样,洛克拥有高度发达的避害本能。他有足够的时间抢先退缩,迎接落在两块肩胛骨之间的狠狠一击。洛克撞在地道壁上,几乎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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