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发生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专心地观看电影的下半部分,但你知道故事已经结束了,就算故事继续,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比奇洛将用他在地球上的最后几小时来试图解开谋杀的谜团。他将会知道,菲利普斯,那个从洛杉矶办公室打电话给他的男人,死了。他将前往洛杉矶调查各种小偷、精神病患及双面女人的行为。他将遭受枪击并被殴打。他将得知卷入这个故事纯粹是出于偶然,恶棍们要他死是因为他碰巧公证了一份关于被盗运的铱的销售文书,而他是唯一一个还活着可以指认元凶的人。他将会追查到谋杀他的人,那个有着奇怪衣领的男人,他也是谋杀菲利普斯的凶手,在一段幽暗楼梯的平台上,他在枪战中杀死了他。随后,在那之后不久,比奇洛自己也将会死去,就如同医生们所言那样——他把故事讲给警察听,几乎来不及说完。

而你的良心得到安宁——看,它在这里——

但你不再强硬了,是吗?自从2002年那次恐慌症发作以来,你已经不再强硬,尽管你努力想成为一个像样的人,离你最后一次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也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如果你设想自己处于比奇洛的处境,你肯定自己永远不会像比奇洛那样做。你会在街上奔跑,对,你会一直奔跑直到你再也无法迈出另一步,无法再呼吸,无法再站立,然后呢?打电话给宝拉,一停止奔跑就马上打电话给宝拉,但假如她的号码在你打去时碰巧正忙呢,又会如何?伏倒在地上哭泣,诅咒这世界允许你有此生。或者,很简单,爬进某处的一个洞里,等死。

还能真诚地握紧,但如果它是冷的

望着你的右手握住用来写这本日志的黑色水笔,你想到了济慈在相似情境下望着他自己的右手,正在书写他最后几首诗之一并突然停下在手稿边沿涂写了八行字,一个年轻人苦涩的呐喊,他知道他将英年早逝,第一行现在这个词悲观地强调了这一点,因为每一个现在一定暗示着一个以后,而除了他自身的死,济慈还有什么以后可以期待呢?

这只活着的手,现在还温热,

这样安排剧情也没有什么不对,你觉得。这是一种传统的做法,男人式的、英雄主义的选择,适合所有历险故事的修辞,但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比奇洛始终没有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透露给任何人呢,甚至没有告诉他溺爱的、相思的宝拉呢?也许因为主人公必须保持强硬直到苦涩的结局,甚至当时间快用完时,他们也无法允许自己陷入无用的伤感之中。

医生警告他不要因为无明显症状而受骗。比奇洛只有一两天能活了,最多一周。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随后医生得知比奇洛根本不知道是怎样、何时,或者在哪儿吞下了毒药,这意味着一切是由另一方操作的,未知的一方,进一步也就是说有人蓄意要杀死他。

2002年车祸发生后次日,你前往垃圾场取回你女儿的物品,你的车被

那样出没于你的岁月和冰冻你做梦的夜晚,

在坟墓冰冷的寂静里,它会

这位新医生与前一对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你已经明白了,很好。你的身体已经把它吸收了。为了证明论点,他关掉了头顶上方的灯,给比奇洛看装有检查结果的试管。这是幅奇怪的景象。这东西在黑暗中发光——就好像医生拿着一小瓶发白热光的牛奶一样,像一个充满镭的磨砂灯泡,或更糟,充满来自核弹的液化辐射性微尘。比奇洛的愤怒退散了。面对这样压倒性的证据,他暂时麻木了。“但我不觉得难受,”他平静地说,“只是有点胃疼,仅此而已。”

(本章未完)

“我觉得你没明白,比奇洛。你已经被谋杀了。”

你会希望你的心血液枯竭,

“谋杀?”

我把它给你。

就在这个瞬间比奇洛崩溃了,这时已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恶魔般的东西变成一种耗尽一切的恣意的恐慌,这时极度痛苦的嚎叫开始了。他冲出医生办公室,冲出那栋大楼,开始在街上奔跑,而当你追随着电影的这一段落,这个跟着比奇洛穿越城市疯狂神游的长镜头时,你明白正在见证一种内心状态的外在表现,这毫无意义、勇往直前、无法阻挡的奔跑不啻在描写一颗充满恐惧的心灵,你正在观看一场恐惧之舞。一次恐慌症发作被翻译成穿越城市街道的气喘吁吁的冲刺,因为恐慌不外乎表达了一种精神运动,当你受困时在身体内部涌起的不期而至的力量,这时事实太过沉重无法承受,这时再也无法面对这无法逃避的不公正的事实,因此唯一可能的反应是逃离,关闭你的心灵,将自己转化成一个气喘吁吁、抽搐的、神志不清的身体,而有什么事实可以比这一个更可怕呢?被判在几小时或几天里死去,出于你完全无法理解的原因生命将戛然而止,你的生命突然减少为几分钟,几秒钟,几次心跳。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是因为有镜子和照片,但在广袤的世界里,当你行走于人类同伴之间,无论是朋友、陌生人还是最亲密的爱人,你看不见自己的脸。你可以看见自己的其他部分,臂和腿,手和脚,肩膀和躯干,但只能看见前面的,后面的都看不见,除非你把大腿弯成合适的角度,才能看见腿的反面,但看不见你的脸,永远看不见你的脸,而最终——至少对于别人而言——你的脸决定了你是谁,是你身份最根本的事实。护照里没有手和脚的照片。甚至你,如今已在你的身体里住了六十四年的人,都很可能无法从一张单独的脚的照片里识别出自己的脚,更何况耳朵或手肘,或某一只眼的特写照片。在整体的背景下你才觉得一切很熟悉,但一样接一样分别拍摄时,则完全是匿名的。对我们自身而言我们都是异国人,假如我们对于自己是谁有什么意识的话,这只是因为我们活在他人的眼中。想想十四岁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吧。在夏天结束前的两周里,你在泽西城为父亲工作,你加入了一个小团队,修理及维护他和他的兄弟们拥有并管理的公寓大楼:粉刷墙壁及天花板,修缮屋顶,把钉子敲进方寸之间,掀起破损的地毡。和你一起工作的两个人是黑人,每间公寓的每个房客都是黑人,这个街区的每个人都是黑人,而在连续两周只看见黑人面孔之后,你开始忘记你自己的脸不是黑的。因为你看不见自己的脸,你在周围人们的脸上看见你自己,而渐渐地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实际上,你根本就不再想到你自己。

最初想到的是济慈,但就在你想起《这只活着的手》之后不久,你想起了某人告诉你的、一个关于詹姆斯·乔伊斯的故事,1920年代乔伊斯在巴黎,在八十五年前的一个派对上游荡,当时一个女人走近他,问是否可以与那只写《尤利西斯》的手握手。乔伊斯没有马上伸出右手,而是将之举到半空中,端详了几秒,然后说:“让我提醒你,女士,这只手也做了不少其他事。”没有提供细节,但这是一个多么淫荡和隐晦的好段子,且因为将一切都留给那位女士想象而更加有力。他希望她明白什么?擦屁股,很可能,挖鼻孔,夜晚在床上手淫,将手指戳进诺拉的阴户、搞她的肛门,挤脓包,挖嵌在牙齿里的食物,扯鼻毛,挖耳屎——合理地填空,关键在于:任何让她觉得最恶心的事。你的手也曾派上相似的用场,当然,每个人的手都做过那些事,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忙着做那些只需要一点或不需要思考的任务。开门关门,把灯泡拧进灯座,拨打电话,洗餐具,翻书页,握住你的笔,刷牙,吹干头发,折叠毛巾,从钱包里取出钱,拎杂货袋,在地铁旋转入口刷地铁卡,按机器上的按钮,早晨从门前台阶上拿起报纸,掀开床罩,向列车乘务员出示车票,冲马桶,点燃小雪茄,在烟灰缸里熄灭小雪茄,穿裤子,脱裤子,系鞋带,将剃须泡沫挤到指尖上,在戏剧或音乐会上鼓掌,将钥匙滑入锁孔,抓挠脸部,抓挠手臂,抓挠屁股,在机场推运行李,打开行李箱,将衬衫挂在衣架上,拉起拉链,扣好皮带,扣上夹克衫的纽扣,系领带,在桌上敲击手指,将纸装进传真机,将支票从支票簿上撕下,打开茶盒,开灯,关灯,睡觉前把枕头弄蓬松。同样是那些手有时也用来揍人(如先前所述),而有三四次,在极度沮丧的时刻,它们也捶打过墙。它们曾把碗碟摔在地上,把碗碟掉在地上,再把碗碟从地上拾起。你的右手握过很多手,你几乎无法数清,曾挖过鼻孔,擦过屁股,挥手告别,比最大的词典里的词汇数量都多。你的双手曾拥抱过孩子的身体,为你的孩子擦屁股,擤鼻涕,洗澡,按摩后背,擦干孩子的眼泪,抚摸孩子的脸庞。它们曾拍过朋友、同事和亲戚的肩膀。它们曾推推搡搡,把人从地上拉起,抓住那些快要倒地者的手臂,引领那些无法行走者的轮椅。它们触摸过穿衣及裸体女人的身体。它们曾掠过你妻子裸露的肌肤,及至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它们在那儿最快乐,你觉得,自从你遇见她的那天起,总是在那儿最快乐,因为,用乔治·奥本诗中的一句话来说,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在你妻子的身体上。

因此在我的血管中红色的生命将重新流动,

“这是个谋杀案。”医生说,他伸手去拿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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