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縈

(本章未完)

他拉開我的手,把我抱了起來:「妳相不相信我能當很大的官?」

「縣令算什麼大官」,他頭轉到一邊,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做到二千石,這輩子那就太失敗啦!」

【一】

住在我們里的人身份複雜,有富商、有致仕官吏、有縣廷長吏、有豪俠,還有一些不知什麼來歷,但是手頭莫名其妙闊綽無比的傢伙,皮膚多是白而細膩。而子公所在的里住的卻是一些引車賣漿的小販、不事產業的浪蕩子、額頭上永遠有刑具壓痕的前刑徒、坐贓為盜的前官吏、家貲不滿萬錢的窮鬼等等,幾乎每一個都披著永遠洗不乾淨的黑皮。記得小時候一起去縣學習字,我們互相只要一說自己住在哪個里,各家的貧富就昭然若揭。對那些貧家孩子來說,這是殘酷的一刻,我能一眼看出他們臉上血紅的羞慚。不過,有一個人很例外,他就是子公。

我和子公都是山陽郡瑕丘縣人,他大概是我們這裡最貪婪最頑劣的男子了。可,我就是愛他。

初次見到青年的子公,是在巨野澤的一次祓禊盛遊的時候,那一天正是三月初三,柳徑桃蹊,春意盎然。巨野澤千頃碧波,一望無際,是我們這裡的大湖,也是瑕丘縣的人都喜歡去遊玩的地方。當時,我們正在岸邊徜徉散步,看見很多女子圍著一個男子的牛車,發出陣陣的驚呼聲。我覺得好奇,在幾個強壯家僕的保護下,也擠進人群觀看,只見一個身穿麻布的男子坐在破爛的牛車上吹簫,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可是心馬上陣陣揪緊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英俊的男子。霎時,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等到擠出人群,我連忙四面問:「這個人是誰。」

樂壽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非常清楚,它和我家所在的富貴里僅僅一條街的距離,但貧富是如此的懸殊。我們富貴里的里牆是厚實的青磚砌成的,每一塊上都打著「昌邑」兩個大大的篆字鈐記。對,都是從繁華的昌邑縣買來的,平均每一塊要花上三枚五銖錢。而他們樂壽里的里牆卻是可憐的夯土牆,很有層次,每一層夯土都用乾草和高粱葉隔開,經年累月遭到雨水沖刷後,乾草和高粱葉便赤身裸體,在風中飄揚,像乾屍風化後的碎片,嶙峋而恐怖。我們兩個里之間的差別,你從這里牆就可以想見。

【註一】單:漢代一種民間社團組織。

那時他還沒有字,別人都叫他「小湯」。每次他大聲說出「樂壽里」三個字時,總是面不改色。因此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認為他是一個鮮廉寡恥的孩子。我那時卻暗暗覺得,能做到如此毫不知羞的人未必會平庸。現在他長這麼大了,竟是我意料不到的英俊。

我伸手掩住他的嘴:「誰要你還了?我的就是你的……」

我就是在那一刻愛上他的,你得承認這世上有一見鍾情這回事。我沒有辦法,可恨我的父親卻對他嗤之以鼻。

【註二】廚護:漢代里中公共聚會時管理廚房事務的一種職位。

母親將父親送出里門,返身徑直向我走了過來,她跪坐在我面前,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曼聲細語地說:「縈兒,別怪妳父親狠心,實在是陳湯那小豎子太窮,又不肯事產業,還有個跛腳的窮鬼父親。妳說,我們能放心讓妳嫁給他嗎?」

詔書是沒人敢違抗的,因此合夥的社祭歡天喜地開始了,畢竟這是一年中罕有的幾次可以好好放鬆的日子。尋常日子,聚集在一起殺豬宰牛地吃喝是縣廷禁止的。我們富貴里的人家湊了兩萬錢,買了兩頭牛、幾十隻雞以及幾桶酒。樂壽里的人呢,僅僅湊了幾十斗黍米、幾升鹽,就樂顛顛地跑來咸與維新。自然,我們里的父老們都瞧他們不起,我父親甚至看見他們靠近還趕快捏著鼻子,說是怕沾染窮酸之氣。他吩咐里中的廚護【註二】把樂壽里的人全部安排到社壇的左邊就席,我們富貴里的人則全部坐到右邊,中間用步障隔開。我聽到他這麼說,心裡難受極了,我是想通過今天的見面找機會和子公好好幽會一下的,趁著車水馬龍的混亂,這樣做並不困難。平常我去找他很不方便,他又個性倔強,從不肯來就我。而且,我心裡最忐忑不安的是,他似乎並不因為我是富家的女兒而對我委屈小心,不管我怎麼樣對他,他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罷,我直說了罷,我的意思是他可能並不愛我。

呂公、許負的事蹟他們都是知道的,卓王孫的笑料他們也瞭如指掌。母親被我噎住樂,她若有所思,嘆了口氣:「可是那個陳湯不是高皇帝,也不是陳丞相,甚至不可能是司馬相如。你想想他去年幹的那件事,他像個有出息的人嗎。我們要是招他為女婿,在這小小的瑕丘縣裡怎麼還抬得起頭來?」

「那是你們還沒看出他的價值。」我脫口而出,「你們怎麼不效仿單父縣的呂公,哪怕學學外黃縣的許負也行啊。可你們鼠目寸光,只想步那臨邛縣卓王孫的後塵。」

【二】

我父親名叫樂萬年,這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名字,大概瑕丘國和他同名的人有不下數千,都是一些幻想長生萬年的。當然他的姓氏比較好,別人祈求萬年,也許僅是想苟延殘喘,他卻不但萬年,而且快樂。的確,我們家家貲巨萬,他沒有理由不快樂。

「多大的官,有縣令那麼大嗎?」

我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不就是佩個半通印的有秩嗇夫嗎,有什麼值得神氣,每天早上搞這麼繁瑣,累不累?我低下頭,拈起雕花的銀匙仍舊吃我的黍臛,嘴裡卻一點味道都沒有,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了,但我一想到子公喝不上這麼美味的東西,我心裡就一點都不快樂。

陳湯,我記起來了,小時候我和他一起在縣學念過幾個月的書。他怎麼成無賴了,而且變得這麼英俊,他原來竟是住在樂壽里的。我嘆了口氣。

父老們都唉聲嘆氣,因為這樣肯定會讓他們多花錢,我卻挺高興的。我很鄙視這些父老,他們之當上父老,表面上說是德高望重,其實還不是按照家貲來的,有錢就能當選,沒錢自動退職。這個世道真是薄情寡義,枉縣學裡那些先生們天天扯著嗓子鬼叫什麼「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之類的昏話,這些腰間掛著印綬的三老、里魁、單祭酒們,惜錢如命,難道配得上他們的榮譽稱號嗎?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當時田壟的麥子收割完畢,各個里開始舉行社祭,以賽禱上天賜給我們的豐收。本來尋常年月這種事由各個里的三老、里長、單【註一】祭酒、單父老等有頭有臉的人一起主持,可是那年縣廷突然發下來一份文書,要求這年各鄉所轄的里按照貧富結對,共同搞一次賽禱社神的盛會。我們富貴里和子公所在的樂壽里既然相鄰,就被縣廷強行捆綁在一起。我們里德高望重的父老們都很不高興,但是縣廷的文書上說,這是長安的旨意,說是正當盛世,「富者不能獨逸樂,貧者不能獨勤苦」,鄰里間相互幫助,才能走上太平的道路。

每天一大早,我父親會在堂上細心穿戴,母親撐著一面銅鏡對著他,銅鏡裡立刻出現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左顧右盼,擠眉弄眼,風流自喜。我母親則在鏡後含著微笑看著他,目光裡滿是脈脈的柔情和賞析,顯然很以她的丈夫為驕傲。我真想不通,這樣一個老男人,兩腮鼓鼓的,像一隻倉鼠,有什麼好驕傲的。我這樣描繪父親實在有點不敬,可是我的確很恨他,他把我生下來撫養大,卻又限制我和心上人交往,我怎能不怨恨?我怔怔地看著他細緻地將掛在肘後的繡囊打開,捻出一枚長條形的銅印,照老樣子呵了口氣,用絲巾狠狠擦拭了幾下,放回繡囊,又細緻地將印紐上的幾縷黃色的綬帶捋了捋,讓它們乖而整齊地盪下來。然後大踏步走到院子裡,大叫道:「駕車,我要去縣廷坐曹治事。」他一向是如此的得意忘形。

二千石,那是什麼概念,我只當他是瘋話。不過他怎麼瘋我都不管,我只喜歡看他的樣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樣子愈發好看極了。他的臉寬寬的,鼻子挺挺的,牙齒白白的,嘴唇稜角分明,唇下的短髭尤其讓我發瘋。至於身材嘛,我沒有確切量過他的身高,不過據我目測,大概有七尺五寸,雖然不算太高,比他們里的其他年輕人還是要高一些。我們里的年輕人倒有幾個比他魁偉的,但是他們樂壽里的臭刑徒大部分比他還要矮上數寸,我知道那是飯食太粗礪的緣故。子公雖然不是很高,但他天天舞劍,身體看上去非常壯,胳膊很粗。我常常喜歡吊在他胳膊上,讓他把我輕易地放到雞塒上。我抱著他的腦袋,吹著春日的風,身上滿是雪一樣的丁香花

「他叫陳湯,就是我們家附近樂壽里的人,樂壽里都是無賴,樂君沒見過也很正常了。」

想到這點我有些傷心,可是沒有辦法,誰叫我愛他呢?一看見他,我就魂不守舍,魄不止身;見不到他,我就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我每日裡遭受煎熬,他卻安之若素。每當我父親去縣廷,我能偷偷溜出來的話,一定不會想去別處,我只想給他帶去好吃的好喝的。他也從不客氣,每次大嚼完畢後,就會嘿嘿笑道:「阿縈,以後等我當了大官,百倍還妳。」

我的臉也霎時有點發燒,母親提到的是祭社那件事,子公的行為確實有點可笑。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