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卷首语

在一九六七年左右,即批评文集《反对阐释》(Against Interpretaion and Other Essays,初版于一九六六年,美国版)的英国版出版之时,尽管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女士才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以及若干短篇小说,但她无疑更看重自己作为小说家的才能,因此才会在文集的《自序》中说,这些文章是“从小说创作中漫溢出来而进入批评的那种能量,那种焦虑”。但可能出乎她当初的意料,正是这些在小说创作的间隙写下的批评文字,尤其是收入本文集中的《反对阐释》(一九六四)、《关于“坎普”的札记》(一九六四)、《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一九六五)等文章,使她在以小说家的身份蜚声文坛前,先以文化批评家的身份广为人知,以至后来任何一个试图写作美国后现代文化史的历史家都不能回避这几篇论文,甚至仅凭这几篇文字,她就可以被《伊甸园之门》(无疑,这是关于六十年代美国文化史的经典之作)的作者莫里斯·狄克斯坦称为与左派批评家欧文·豪齐名的两个“我国现有的目光最敏锐的论文家”。她的名字已与“反对阐释”和“新感受力”这些具有反文化色彩的激进口号或者概念联系在了一起。她此后所写的一系列文化批评文字,尤其是分别发表于一九七八年和一九八九年的长篇论文《疾病的隐喻》和《艾滋病及其隐喻》,更证实了她作为一个文化批评家的犀利眼光。

《反对阐释》这部文集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对具体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分析和评判(实际上,桑塔格后来修正了她当初作出的一些具体判断,如提到自己对萨洛特的小说的评价“未免过于苛刻”),而在于它分析和评判的方式。换言之,它体现了六十年代开始出现的一种“新感受力”。尽管桑塔格肯定不是这种“新感受力”最理论化的阐释者,却是其最初的命名者。这显示出她的眼光的敏锐。左派批评家欧文·豪曾在一篇文章中把五十年代称为“这个顺从的五十年代”,这不仅是因为五十年代的麦卡锡主义对一切政治异己进行政治高压造成了公共言论方面的趋同、伪善或谨小慎微,还因为老左派政治力量在自身的理论困境中日渐枯竭。所以,欧文·豪在一九五四年创办《异议》杂志时说:“当知识分子不能从事别的事情时,就转而办杂志。”(这一年美国通过了《共产党控制法案》,为取缔共产党提供了法律依据)这意味着整个左派革命能量从现实政治领域向文化象征领域的转移。无疑,作为一个老左派,欧文·豪会把这种转移看作是左派革命失败的标志,因为他主要是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基础的革命模式来理解左派社会革命的。这使他在理论上和情感上留在了老左派的行列,而以赫伯特·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新左派理论家却从弗洛伊德主义化的马克思主义角度出发,把左派从街头向书斋或者从政治领域向象征领域的这种转移视为从“基础”向“基础之下的那个基础,即本能”的暂时战略后撤,试图为未来的社会主义革命奠定生物学的基础(所谓“新人”),因此他们强调的是感性革命,希望藉此塑造人们新的感知习惯。马尔库塞在发表于一九六九年的小册子《论解放》的第二章《新感受力》中称:“新感受力已经成为一个政治因素。”换言之,不是美学体现了政治,而是美学本身就是政治。在马尔库塞和桑塔格身上,更能体现六十年代的反文化精神,尽管桑塔格比马尔库塞走得更远,也更坚定,而另一方面,欧文·豪这个老激进派则成了——按狄克斯坦的说法——“新感受力的最尖锐的批评者”。狄克斯坦大惑不解地问:“新感受力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把一个老激进派赶入教会的怀抱呢?”

是某种后来被欧文·豪自己称作“新原始主义”的东西,或特里林圈子里某个爱说尖刻话的人称作“无知的波希米亚人”(knowing-nothing Bohemians)的东西。毫无疑问,欧文·豪是一个激进派,在政治旨趣上与以特里林为核心的保守文人圈子可能大相径庭,但问题在于,一个政治激进派可能同时也是一个文化保守派,正是在这一点上,欧文·豪与特里林小圈子其实又是同路人,都是“高级文化”的守护者(人格各个层面之间的非同一性,在当初同为纽约文人圈子中人的丹尼尔·贝尔后来的自我描绘中,最典型地表现出来,他说:“在经济上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在政治上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在文化上我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这正如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的情形,他评价最高的仍是他在政治上反对的那个阶级的文学,即十九世纪资产阶级的现实主义小说)。甚至,连一度在文化上激进的马尔库塞在六十年代运动偃旗息鼓之后,也放弃了更有弗洛伊德主义生物学色彩的“新感受力”,而走向更有席勒古典主义色彩的“美感”,即重新回到了“高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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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戴维·贝拉米在一九六五年曾与桑塔格有过一面之交。我之所以特别提到一九六五年的桑塔格,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桑塔格正是完成了《反对阐释》中所有那些文章的桑塔格。我们可以从她这时的个人风貌,约略看出这些文章的风格。她那时三十四岁,寓居纽约,出入纽约的反文化圈子和前卫艺术家圈子,合力与以莱昂内尔·特里林夫妇为核心的学院派“高级文化”唱对台戏(尽管她的一些文章就发表在特里林小圈子所控制的《党派评论》上),但她几乎——至少在《反对阐释》的那些文章中——从不提及这些暗中的对手的名字,也很少提及那些名声显赫的理论上的盟友的名字(金斯堡根本没被提及,而米勒、梅勒、马尔库塞等人也差不多一笔带过),似乎更乐于谈论纽约的那些不甚知名甚至不为人知的先锋派艺术圈子中人及其创造活动。因此,从这些文章中,几乎看不到特里林、欧文·豪、金斯堡这些名重一时的人物的影子,也难以看到以纽约为背景、发生在高级文化与反文化之间的那场持久而深刻的冲突的全貌。就桑塔格而言,这是一种不指名道姓的文化反叛。这倒不是说桑塔格有意在文章中回避这些人,回避纽约的文化冲突,而是她的注意力主要投向了大西洋彼岸的那些先锋派艺术家和思想家身上。当她偶尔回过头来观察纽约的场景时,也几乎只注意到那些发生在前卫艺术家小圈子里因而当时鲜为人知的艺术实验,如“外外百老汇戏剧”、“地下电影”。在《反对阐释》一书所收录的二十六篇文章中,直接以美国艺术家或思想家为话题的,只有三篇(杰克·史密斯的地下电影,诺曼·O·布朗的著作《生与死的对抗》和阿伦·卡普罗等人的“事件剧”),而直接以欧洲艺术家和思想家为话题的,则多达十三篇。

老左派的革命通常是一种不涉及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政治经济革命,所以欧文·豪那一代老左派与他同时代的文化保守派特里林小圈子一样,继承了资产阶级的文化遗产(特里林本人就以马修·阿诺德遗产的美国传人自居),而资产阶级当初并没有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不过继承了贵族时代的高级文化。与贵族时代的社会等级制一样,这种文化也是等级制的,不仅与大众文化和先锋派艺术格格不入,而且排斥和贬低大众文化和先锋派艺术,因为它建立在好与坏、高级与低级、崇高与庸俗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价值评判基础上,而在六十年代反文化激进派看来,这一基础本身就成问题。“新感受力”的颇具颠覆意义的重大发现之一,是这种二元对立的价值评判的内在的意识形态性,即它实质上

然而,这个如此轻慢美国本土智力的批评家,却敏感地把握了美国智力的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先是悄悄地发生在纽约先锋派艺术家圈子里,后来便大张旗鼓,成了“一九六八年那一代人”的集体追求,并且转化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政治运动,试图以激进政治运动来实现激进文化的目标。这是后话。对一九六五年的桑塔格,贝拉米的描绘如下:“她抽着烟,正在讲解她的‘新感受力’,把大口大口的烟雾喷到头顶上方。对当时的美国小说,她一律嗤之以鼻,这样一位显然很有声望的作家,发表这样一番让人听了颇不自在的评论,这使我大感意外。”这幅波希米亚艺术家式的肖像,在七年后贝拉米作为采访记者第二次见到桑塔格时(那时,“六十年代”已经偃旗息鼓,美国正在进入一个被称为“新保守主义”的时代,仿佛“五十年代”借尸还魂),仍然清晰入目:“她刚下飞机,围着羊皮领,身着仿麂皮短裙,足蹬靴子。她摘下蓝镜片的墨镜,站在出口处的门廊下,十分引人注目。她神态率直,毫不做作。中午用餐时,我发现她爱笑,显得十分顽皮,像个孩子。”但数年后,癌症却侵袭了这个爱笑的桑塔格。于是,在后来几年里,作为癌症患者的桑塔格在大西洋两岸的数家肿瘤医院之间来回奔波,身影渐渐在文学界和批评界消失,直到治愈,才又带着墨迹未干的著作《疾病的隐喻》重返人们的视野,而这时,她的写作已深深地渗透了她个人的体验。她至今仍在写作,话题越来越广,而她的声音也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听到,她的每一篇作品和每一次演讲,都包含着某种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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