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庶母?哈哈!」太子輕薄地笑著,猛然一伸手,像鷹樣迅捷地拉開了她的未繫的衣襟;整個如羊脂玉的胸脯,都呈現在他的那雙淫猥的眼下。

宣華夫人大驚!那聲音太熟悉了,但卻一時看不見人影。倉皇回顧,一雙細白如女人樣的手,正從帷幕後面伸了出來,五指箕張,作勢欲撲。

而這一年來,似乎改變了。他對她的禮遇不如從前,倒還在其次;那種說不出來的似笑非笑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不測之意的眼睛,卻是想起來就叫人心裏發慌。現在從皇帝的告誡中,印證她自己的觀感,她覺得確是應該深深警惕,好好當心。

好書史、善文辭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答了句:「禮豈為妳我而設?」

宣華夫人羞憤交加,使盡全力,奪回衣襟,退後兩步,想拿起花瓶砸他的頭。可是他比她更快,一躥上前來抱住她,由於用力太猛,雙雙倒在榻上。

兩年來,六十開外的皇帝像個少年風流子弟。有時想到皇后的規諫,以及他自己訓誡兒子的話,不免內慚,但祗要一見到陳貴人,便甚麼人都不在他心上了。

二十七與六十四是兩個太懸殊的數字,彼此都在心頭一驚;才二十七歲就將永遠失去男人的愛撫,這太殘酷了!宣華夫人陡然想到龍馭上賓以後,那深宮寂寞清冷、毫無生氣的歲月,驚出一身冷汗。

「妳又來了!」皇帝嗔怨地,「難得我興緻好些,不陪我說說話?」

「這叫甚麼話?」宣華夫人沉下臉來叱斥,「你別忘了,我是你庶母!」

殘餘的精力,作不願自制的揮霍;終於,皇帝發現,緊接著桑榆晚景而來的是生命的暮色。

這幾句話說得宣華夫人背上發冷,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熱!」內心重生興奮的皇帝,臉上有了罕見的紅光,「拿冰水我喝。」

同年——開皇二十年秋天,太子勇廢立;改立皇次子晉王廣為太子。第二年改元「仁壽」。仁壽二年,不為父母所喜的皇四子越王秀,為他的長兄不平,讒毀改立的太子,因而廢為庶人,幽禁冷宮,不准與妻兒相見。不久,與皇帝作過三十六年共患難、同富貴的恩愛夫妻的獨孤皇后,崩於永安宮;接二連三的精神打擊以後,卻還有最重的當頭一棒,這對一位六十二歲的老人來說,是太殘酷了些。

不僅因為天氣作怪,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悶熱,更因為皇帝病了!宮女內侍,每人心頭都像壓著一塊鉛,需要時時作一次深呼吸,才感到舒服些。

於是,南朝金粉的陳嬪和蔡世婦,很快地得了寵,拜為「貴人」。

「睡吧!陛下。」

「甚麼人也沒有。祗有我!」一個略帶吳音的男聲回答。

她忽然想起她的父親——陳宣帝。宣華的宣,是不是皇帝特意選來表示紀念她父親的意思?果然如此,倒真是用心可感了!

奇怪的是任何反應也沒有。「天熱,」她寬厚地在想,「大概都到後殿廊下納涼去了。」

位於扶風郡普閏縣的仁壽宮,自開皇十三年營造,十五年初幸;九年以來,一直是皇帝——隋朝開國之君楊堅最喜愛的一所離宮。自春徂秋,他幾乎每年都在這裏消磨漫長的夏季。這所西倚岐山,雲氣蓊鬱;涇、渭兩水的支流漆水、岐水、杜水,環繞左右的離宮,宏敞高爽,越是盛夏,越顯出它的好處。但是,今年的七月不同了。

老來陷溺聲色的皇帝,一半是藉此排遣感傷寂寞;一半也出於補償的心理。獨孤皇后是他的賢內助,卻也是罕見的妒婦,太子勇的廢位,出自她的主謀,唯一的原因,就在她不滿長子多內寵。皇后在日,後宮如清規整肅的尼庵。容華絕代的陳嬪——南朝陳後主的胞妹,早為皇帝所看中了,祗是他不敢輕舉妄動,怕為陳嬪帶來殺身之禍;皇帝領教過皇后的手段,四年前,皇后乘皇帝聽朝之際,殺掉了一個新承雨露的宮女,為此,皇帝單騎出走,入山二十餘里,是楊素他們一班大臣,追來苦諫才回馬還宮的。

於是,展開了如野獸般的搏鬥。宣華夫人在榻上滾來滾去地踢、打、咬;氣喘吁吁地提出警

「我最不放心的是,妳沒有兒子。就算我再有幾年,這年紀了,也決不會再留個孩子給妳。」皇帝忽然嘆了一口氣,「唉,兒子也靠不住。早年,我跟皇后約定,不要異生之子。我五個兒子,都是皇后生的;五個皇子都是嫡出的一母所生,這是自古以來,帝皇之家所從未有過的事。妳想我得意不得意?我告訴大臣們說:我五個兒子是真弟兄。嘿!」皇帝自嘲地苦笑,「真弟兄!比異母的弟兄都不如!」

「阿楚!」她稍稍提高了聲音,又喊一聲。

皇帝的手又握緊了些,多骨節的手指,捏得她的手微微發痛;而這小小的痛楚,反使她有充實的感覺——皇帝還不算太衰弱。她想。

隋仁壽四年,秋七月。

而自覺已走到生命盡頭的皇帝,卻激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宣華!」他的聲音顯得硬朗了,「明天一早召御醫來重新會診,好歹要想辦法讓咱們再做幾年伴。」

「妳!」皇帝微側枯瘦的臉,看著她說:「從現在起,我叫妳宣華;我已經立了遺詔,封妳為宣華夫人。」

「二十七。」

「別動!」皇帝拉住了宣華夫人的手,不准她起來,「等明天禮部替妳辦了冊封,妳再給我磕頭。」停了一下,他忽然又問:「妳今年二十幾?」

「唉!貴為皇帝,也祗有靠自己。」感嘆的皇帝,在枕上微微搖頭,閉上了眼睛。

「陛下,我知道事情輕重。」她謹慎地答說,「你不要想得太多。養好了病,比甚麼都強。」

「太子!」公主出身的宣華夫人,就在那樣的情況之下,也仍然能夠維持她的聲音的尊嚴:「不得無禮!」

「謝陛下的恩典。」

「不要!陛下。」她用衣袖替他輕柔地拭汗,「有西域進的馬乳葡萄,你嘗嘗新。」

(本章未完)

在悄然沉思的陳貴人有些奇怪,「宣華」是誰呢?她的視線掃過整個大寶殿,除了廊下煎藥的宮女以外,殿裏就她跟皇帝倆。於是她掀開蟬翼紗帳,把一隻白皙豐腴的手,溫柔地放在皇帝的祗剩了皮和骨的額上,輕輕問道:「陛下!你叫誰?」

皇帝浮現了既安慰、又感傷的微笑,他吃力地抬起瘦長的手,讓她握住,「說甚麼謚號?我現在就封妳為『宣華夫人』。」他毫不含糊地說。

這是個渺茫的希望,但已能改變她的心情。「遵旨!」她欣然回答。

「好,好!」她哄孩子似的答說,「我陪著你。」

那是出於愛惜的不滿,但她們不瞭解皇帝的心情。不甚讀書,卻還知道愛民的楊堅,一生艱難創業,重開統一海內、與民休息的盛運;到了晚年,確也應該享幾天清福了。以「仁壽」名宮,又自「開皇」改用「仁壽」的年號,都表示他自己也希望有一個安樂的餘年;然而事與願違,誰也想不到會發生一連串的倫常之變。

「也好。」

「宣華!」皇帝在喊,「宣華!」

「阿楚,阿楚!」她召喚她的貼身侍女,來扶她從浴池中起來。

「不,陛下!」她激動地說,「你永不會駕崩的。讓我伺候你一輩子;將來我『走』在陛下的前面,那時候陛下把『宣華』賜給我做謚號!」

於是,宮女用瑪瑙大冰盤盛來一掛淡碧色的西域葡萄,皇帝自己用手摘著,吃了十來個,是很舒服的樣子。

「夫人」的封號僅次於「后」,那是極大的恩典。但陳貴人並未依禮謝恩,「遺詔」兩字刺痛了她的心;三天前,皇帝召大臣訣別,她就哭過一場,此時自然更嗚咽不止了。

首先是皇三子秦王俊好色不肖,善妒的王妃崔氏,進瓜下毒,因而致疾;自并州召還,皇帝又加以痛責,病中的秦王,驚怖而死。

她不敢驚擾他,聽他鼻息漸起,輕輕放下紗帳;退到更衣室中。

宣華夫人知道皇帝的隱痛,勸慰著說:「太子純孝……。」

皇帝到底老了!六十四歲,又有病,不該還整天把陳貴人和蔡貴人留在大寶殿裏。宮女們都這樣竊竊私議著。

阿丮𡡉——楊廣的小名,當他在藩時,對她十分恭敬,知道她喜愛小擺飾,特意辦了巧匠製作的金駝、金蛇之類,悄悄來送她。於是,在皇后面前,她也替他說了許多好話;他的進位東宮,她也幫了他很大的忙的。

於是,她自己扶著浴池的石欄出水;略略拭乾身上的水漬,披一襲輕綃的睡袍,回到她那間偷閒小憩、個人專用的私室。

「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在雲石砌成的浴池中,她默默地把自己的新封號唸了兩遍,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前朝的長公主成為開國新主的寵妃,國仇家痛,舊怨新恩,一時都奔赴心頭,榮辱難分,但化作無窮的感慨!

「宣華!」皇帝突然打斷她的話,神色峻嚴而又放低了聲音,「我告訴妳句話,我懊悔改立了阿丮𡡉,這年把我才看出來,他有些假仁假義。」停了一下,他又鄭重警告:「這話妳千萬放在心裏,如果洩漏半點,將來會有殺身之禍,那時可沒有人救得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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