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不容诛

原来……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这里,斩首用的高台。

刽子手举刀的时候,风刮过刀刃,响起铮铮的声音。

高台下看客寥寥,如今天地骤变,皇权易主,哪天没几个前朝余孽被拉出来砍头?都不觉得新鲜了。

斓丹终究忍不住抬眼看看台下,又扭头看不远的城楼……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需要再确定一下,果真没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原来不可以。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宠的是太子、五王和九王。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斓凰公主一枝独秀,姐妹们都以颜色为名,偏偏她用了谐音的“凰”,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其实时间很短,从云端到泥沼,从生到死,不过十天,可她却觉得很长很长,长得她都绝望麻木,对周围失去感知,满脑子充塞的就是哀嚎,哭骂,还有臭味。

黑沉低垂的阴云,随风飘下稀疏的雪粒,打在斓丹的脸上,刺刺地疼。她跪在高台中央,听身后的刽子手把酒喷在长刀上。作为公主,她经历无数下跪,她跪别人,别人跪她,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一跪,竟然是这样。她并不觉得落魄,也不害怕,只觉得解脱。

孤独……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城楼在风雪中,显得异常阴沉肃穆,大概是她的心绪使然,殿楼看上去十分萧索。昔日……她还是丹阳公主,偶尔跟着哥哥们登楼,遥看犯人斩首,太子常脸带不屑,冷嗤说不过死一个大旻的罪人,自有更杰出更优异者代之。五哥却会流露出惋惜,说此人也算心怀经略,只是一步踏错,不然为他所用也是好的,七哥九哥便会随声附和。作为不得宠的公主,心思往往就会更纤细敏锐一些,斓丹隐约觉得五哥有那么点儿不臣的意思,闲极无聊的时候还暗暗琢磨,万一有那么一天,她会怎么样?讽刺的是,还没等五哥有什么动作,她就亲手把大旻的万里江山送给了申屠铖,这下好了,萧家谁也不用惦记了。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来的皇亲贵胄,还没死,哪来的尸臭?大概是王朝覆灭的时候,无处不在的味道。

斓丹笑了一下,明白了,他一直在送她嘛,直送到黄泉路。

哀嚎,哭骂,臭味,组成了死亡。

风凄凄惨惨吹过积雪的城头,发出细细的嘶鸣,整个京城失却颜色,在风中凋零成一幅悲壮的水墨图卷。

斓丹垂着眼,不用看也知道,能这么骂她的肯定是平头百姓。她听过新朝廷对她的判词,洋洋洒洒文采卓然,用词考究地骂她弑父杀君,以一介妇人的阴暗偏私,遗祸苍生,颠覆前朝。作了那么多浮华辞藻,还不就是想说刚才老头的那两句话?

她被埋入地下了?

到底哪儿疼也说不清楚,大概哪儿都疼,她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声都发不出来。

臭味,是尸臭。

“呸!”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响亮地唾弃一声,“连爹爹都要毒死的畜生!大旻朝就断送在这么女人手里!”

她痴妄地做起了弥天大梦,只得如现在这般,永生永世地埋在地下赎罪,连一声冤都不能喊,连一声痛也不能叫,都是她应得的。

她的监房干净,也没送其他人进来,可她就是时刻闻见这种臭味。

斓丹等待着,刀落下的时间长得不可理解,她突然担心了,一会儿她见到父皇母后等等一干人,她说句抱歉的话,是不是太轻飘了?或许直接下了十八层地狱,谁都见不到呢?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时间一久,她又觉得孤独了。

“午时已到。”监斩官喊道。

她总是觉得无以为报,总是想为申屠铖,想为他对她的这片心意倾尽全部,这时候,就连父皇都比不上他重要。

她虽然没有受过大荣宠,但毕竟是深宫中锦衣玉食的公主,她哪儿知道什么是尸臭?可在她被投入大狱,顷刻间改朝换代后,她就知道了。

或许,她罪大恶极,根本无法轮回,永生永世地宿留在日渐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地沉入黑暗和孤独?

可是……申屠铖也不来送送她吗?

都到了刀架在脖子的时候了,什么爱呀恨的,都没了,她只是觉得,无论他对她是虚情假意也好,过河拆桥也罢,他应该来,谁不来,他也该来。

内心的最深处,她也想成为斓凰那样的姑娘,万宠一身。父皇不能给她了,申屠铖可以吗?

她死了吗?

他说的圣上是她父亲,他要杀了她雪恨,然后,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上,建立了大晏国。

斩首,不是皇族罪人的死法,可如今已经是大晏了,她也不是皇族了。才十天而已,她就已经沦为前朝余孽,并且是毒杀君父的滔天罪人,人伦理法全都容不得她,新朝前朝,她都是罪不容诛的奸恶。

因为她实在太平凡,太乏味了。

应该是,刀刃凉凉地逼近脖颈,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积雪上。

斓凰也极配这个贵气的字,生来就是一只辉煌傲世的凤凰,漂亮,聪明,擅乐,擅画,能歌善舞……斓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会的,不好的,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灵气和美好都给了她。被斓凰这样的人给比下去,连妒忌都不能,因为心悦诚服。

斓丹动不了,眼前一片漆黑,并且很疼。

斓丹觉得自己早该习惯孤独,习惯被疏忽,可当有机会摆脱这些时,她所表现出的渴望和积极,连自己都没想到。

于是她又度过了十八年来最幸福的夏天和秋天,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生还能这样充满希望,充满欢喜,她的宫殿,她的天空,好像突然亮了。她原本在艰难麻木地前行,不知去向,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跑起来,那样轻快而兴奋,她以为会一直这么跑下去,跑到更美更好的地方去……冬天来了,她瞪着眼看他,听他亲口说:为圣上报仇雪恨!

如果是,她也没办法,她该受最残酷的惩罚,死前没被凌迟车裂,死后这样,也无怨无尤。

申屠公子的爱慕,对她而言,简直像一道划破暗夜的璀璨流星,她十八年的郁郁难言,辛酸苦涩都一扫而空,她简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城头仍然空荡,她这样一个弑父杀君,无家无国的人,终究还是要这样凄凉而去,罪有应得,无可申辩。

如今轮到她斩首示众,身首异处,却连个认识的人来看热闹都没有,都自顾不暇了吧。

周围的人赶紧推了推他,如今提起“大旻”都好像招了官家忌讳似的,自然少说为妙。

风更急了些,雪也更紧,斓丹觉得冷,闭上了眼。耳边呼啸的风,周身刺骨的寒,却莫名其妙一下子带她陷入了回忆——明媚温暖的春天,粉粉白白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花瓣从窗格子里飘进来,连桌子上都落了好几片。这是她人生里最好的一个春天,她终于遇见了那个人——珍视她,宠爱她的人。

斓丹尝试了一下,无法牵动身体的一丝一毫反应,而且身子沉得厉害,还胸闷。好吧,应该是被埋了。可她怎么还在身体里?不是应该走上殷红惨淡的火照路,在望乡台前见一见父皇等人,然后各领因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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