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里玩。”

小真理也在父亲怀中伸出小手：“妈妈。”

战后不少地方的工程需要重建，贺云钦近来手头工作繁重，画图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她原以为他又在设计模型，谁知走近一看，那摊开的图纸分明是一张低矮的圆桌。

红豆欣然应道：“快请进。”

他不理。

她瞪他：“秦学锴怎么惹到你了。”

红豆漫应道：“不是。”

他冷哼一声，低头去啄她微敞的领口：“虞红豆，成亲至今，我们可以认真算算，到底谁更能吃醋。”

赵小姐名唤赵思宁，是大鼎船舶公司的二千金，漂亮爽利，满腔爱国热情，此前在重庆她与赵思宁为前线缝制军衣合作过几回，对其印象甚佳，后来赵思宁跟和大哥贺宁铮确定恋爱关系，她得知此事，内心是极其赞成的。

整理妥当，她刚待揿铃让余管事备车，门口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下人敲门道：“二少奶奶，赵小姐来了。”

数年不见，秦学锴面容气度都与从前有些不同，第一眼她差点未认出，失神片刻，这才道：“秦学长。”

他放她到床上，欺身压上去，她今日穿件柔蓝色洋装配，耳朵上一对金刚石耳钉，身上别无首饰，素雅中不失明丽，他莫名悸动，格外想跟她亲热，一只胳膊撑在她肩侧，另一只手固住她浑圆的大腿，顺势往上滚她的裙边，可惜裙角做得太窄，推起来太费劲。

自从跟段明漪离婚，贺宁铮跟贺云钦重又回到了小时融洽笃厚的状态，然而因为他无心再婚，尽管过得充实，出入皆只一人，有时不免有些形只影单之感。

贺云钦一扬下巴：“听说他至今未娶妻？”

贺家回沪才刚一个月，诸多杂事亟待整理，当年迁往重庆时只留下了几个管事照应，时隔八年再回，贺公馆内外都蔽旧了不少，余管事这些日子忙于带人修葺粉刷，她和婆婆也整日指挥下人打点拾掇，收拾了近一月，总算收拾出原来的模样。

贺云钦哄他们：“一会爸爸带你们打，保证你们学得更快。”

“我何时无故吃过醋？”

他心都要化了，将胖嘟嘟的女儿举起，笑道：“上午在家玩什么。”女儿神色模样极肖妻子，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胖红豆。

这时红豆从里屋出来，贺光明扭脸一看，啪嗒啪嗒就往母亲身边跑：“妈妈，我们一起去打球好不好。”

他扬眉：“他惹我的地方多了。”

兄妹俩大喜过望，拼命点头，谁知贺真理不经意瞥见父亲衣领，那上面有一小块红色的印迹，不由大惊失色：“爸爸，你怎么了。”

她和贺云钦仍住原来新婚时的房间，贺光明和贺真理被安置到公婆房间隔壁。大哥贺宁铮跟赵小姐的亲事尚在商议，至今仍算个单身汉，回来之后，他便依旧住在原来的房间。一家上下，惟有贺竹筠搬去了余公馆。

“这是什么？”她蹲到他身边，拿起一根木条好奇地看。

贺云钦懊丧地翻了个身，从前是不识趣的下人，现在是贺光明和贺真理，下人可以撵，儿子女儿还能如何。

两人婚事拟在年底，赵思宁并无老派的避嫌观念，无事便来贺公馆找红豆，今日之所以来，就是要跟红豆同去福利基金会。原本顾筠也是委员之一，但因新近查出来怀孕，哥哥虽然不拘着她，但着手开办洋行之余，整颗心都放在顾筠身上，为了让她安心养胎，红豆将顾筠手头的工作都接了过来。

秦学锴停下脚步，笑着望她：“好久不见。”

“我何时给过你吃醋的机会？”

红豆讶笑：“你怎么来了。”

“你疯了，这才中午。”

他扬眉：“中午又如何？”

晚上哄兄妹俩睡了，红豆回屋，一进门就看见贺云钦半蹲在书桌前，衬衣袖子高挽着，低着头，正摆弄一堆木条，台灯灯光暖澄澄的，在他身后投下一圈柔和的光影。

八年岁月一晃就过去了，红豆好生唏嘘：“秦学长也是刚回上海？”之前听顾筠说秦学锴先去了广州，广州沦陷后，又辗转去了别处。

红豆牵着儿子的手走到丈夫身边，看清那东西，刚才亲热时，她的胭脂不小心蹭上去了，贺云钦倒是若无其事，在女儿糯米团子似的脸颊上大亲一口，这才将女儿递给她：“等爸爸换完衣服再说打球的事。”

贺真理挥舞胖胖的胳膊：“跟哥哥学打球，哥哥学得可快了。”

她惊讶道：“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娶妻。”

两人迎声一看，一个高挑男人走来，这人到了跟前，又停下，插着裤兜，望向秦学锴。

贺云钦起身到书桌上捡了两支铅笔，用裁纸刀一边削一边道：“桌子、笔，都给他们准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被贺云钦举了起来。

贺云钦一早便去震旦安排回迁后的事项，红豆也有许多事要忙，头一件，就是她为了支持战后救济工作，近来正跟朋友合力筹办福利基金会，此事宜早不宜迟，马上要进行第一次会务讨论。

她心里明镜似的，瞟他：“基金会谁都可以去，你去得，他为何不能去。”

因是利民义举，等红豆她们来时，会场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了。红豆是基金会的重要理事，一来便忙着招待客人，等到她的演讲完毕，已近中午了。

想起当年在圣约翰的光景，红豆一时间感慨万千，斟酌着要找话，有人在身后道：“红豆。”

秦学锴点点头：“刚回来，打算接明报主编一职。”

“积木，给光明和真理玩的。”

她瞪他一会，笑着推他的肩，低声道：“贺云钦，你这个大醋坛子。”

红豆拿起手袋，走到门边，笑道：“我们走吧。”

赵思宁跟他的邂逅，乃是在一年前的某次物资筹备晚会上，用赵思宁自己的话来说，她对贺宁铮一见钟情，尽管贺宁铮起初并未给予响应，但架不住赵思宁热情诚挚的追求，贺宁铮就像块被热气所包围的冰块，慢慢有了融化的迹象，相处至今，只要一提起赵思宁，贺宁铮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也掩抑不住，整个人仿佛焕发了新的面貌，一扫之前的沉郁寡言。

赵思宁转动脑袋四处搜索：“光明和真理呢？”

她担心爸爸也像哥哥一样天一热就流鼻血。

贺光明低头看向儿子，七岁多的贺光明老成地点点头：“爸爸，我已经会发球了。”

红豆一愣，飞快地推开他，跳到床下找鞋，庆幸道：“坏人，差点就跟着你一起胡闹了。”

接下来负责主持会议的是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红豆从讲台下来，自到另一角去整理资料， 突然有人唤她：“红豆。”

“也是。”赵思宁只得作罢，旋即又高兴起来，“那我明天再来看他们。”

他不放。

她又拿起那张图：“那——这肯定是给光明和真理设计的书桌咯。”

“干什么。”她吓一跳。

露台传来笑闹声，她开窗往外看，几个小人你追我赶，笑得憨欢，草坪尽头特设一柄硕大的白色西洋伞，用作遮阳之用，婆母和几位太太坐在伞下闲适地饮茶聊天。

下人送来一份报纸，红豆喝口茶随手翻看，战后民生凋敝，各地不乏疠疫饥馑的新闻，然而自敌寇正式宣布战败，报上好消息仍占绝大多数，一页一页翻下来，她心情变得跟外头蓝天一样晴丽。

她一愣，都这么久了，这人还记得秦学长向她求婚的事，睨他一会，终于没绷住笑起来，抬手比了个很大很大的手势：“贺云钦，其实刚才我说得不对，你何止是大醋坛子，简直是专放陈年醋的醋坛子。”

她怒道：“你放我下来。”

她哑然，他趁势解开她后头的纽扣，正要往下褪裙子，外头忽然有人“啪啪啪”敲门，伴随着小儿脆扬的声音：“妈妈，爸爸。”

等妻子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到外屋开门，门一开，第一个扑到他怀里的正是贺真理。一上午不见，女儿稚气的嗓音里充满了思念：“爸爸。”

福利基金会设在原法租界的富安路，战后再无“租界”一称，但委员会怕各界人士找不到具体地址，在报上刊载新闻时，仍冠以“原法租界”等字样。

回到贺公馆，进了房间，贺云钦关上门，在红豆身后问：“秦学锴也是基金会的管事？”

红豆朗笑道：“太皮了，若是带他们去，事情怕是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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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仿佛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致，接下来只淡淡聊了几句，秦学锴就告辞而去。

他将外套扔到沙发上：“那他为什么跑去基金会？”

贺云钦走近，跟秦学锴握手，微微一笑：“秦先生。” 他刚从震旦回来，猜红豆可能还在基金会，特过来接她。

这声音很熟悉，她怔了一怔，转过脸，竟是秦学锴。

“要不要带他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