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二章

牡丹缩回她的手,几乎怪难为情的笑了笑。她说:“不错,在身体方面,他是很好。他能够满足我……这方面有时候儿我很佩服他。他告诉我他不能念书写字。但是人是满好的,我知道他也能把我养活得很舒服。他在海淀有一片田庄,西直门内有一个铺子。有时候儿我想以后和这种人过一辈子,有点把这一辈子的幸福糟蹋了——恐怕又做件糊涂事。不过我想跟他在一块儿过日子会很快乐。我们会生孩子,我会有个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怎么个想法,我也要问问父母。你想是不是?”

“那有什么可笑的?”

山穷水尽疑无路,

孟嘉说:“没有。她要先问问我的看法。我说他若是正直体面勤劳苦干的人,有正常的收入,人品好,身体好,为什么不可以嫁给他呢?”

这些话的声音缭绕在孟嘉的耳边。他又在沉思;忽然间,他又想起那个梦,还有那签上的两句诗:

牡丹说:“我想我是爱他。”然后牡丹向他伸出一只手,很想对他说句话。她望着孟嘉说:“你若赞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的改变。”牡丹轻轻捏了捏孟嘉的手。

孟嘉说:“光线这么暗,你看什么书呢?”

孟嘉停了一下儿,好把头脑里的思想整理一番,同时想象一下儿牡丹和傅南涛生活在一起会成什么样子。然后说:“你若是真爱他,我想这件婚事倒是满不错的。至于门户儿这件事,可以完全不管。这对你的生活会是一个重大的改变。”

他又笑着说:“我赞成。”

牡丹说:“你写的文集,随便看着玩儿。我把你的书看了几页,喉咙就不疼了。”

牡丹问他:“你为什么笑?你不赞成?”

孟嘉对素馨说:“是傅南涛,咱们没猜错。”

孟嘉回来时,牡丹还卧病在床。他刚刚安定下来,素馨就对他微笑说:“牡丹现在又有活动了。”

牡丹脸也没抬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孟嘉的一只手。眼睛望住空中出神,眨么着眼在用心思索。仍然连头也不抬,她就对孟嘉说:“我若说要嫁给他,你以为怎么样?”

牡丹正躺在床上,穿的衣裳不多,一条腿弯曲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南面窗子关闭着,后面窗子里进来的光亮正照在她的半个脸上,显出极完美的侧影。牡丹看见堂兄进来,微笑欢迎。

孟嘉立刻抬起头来看。

“我要你告诉我,难道我不该吗?”

“你说的话若句句是实话,而你也真爱傅南涛,那我就赞成这件婚事。”

“那么你赞成了?”

孟嘉说:“由过去到现在,我们之间什么改变也没有。将来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牡丹说:“是件正经事,是关于傅南涛。我又找到他了,我们已经见了几次。”然后停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五月,牡丹给白薇写一封长信,请她和若水来京参加她的婚

“有一个庄稼人做你的姐夫,你不厌恶吗?”

素馨回答说:“噢,没错呀!”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那下午后已经够晚的时候儿,孟嘉找了个机会要打听牡丹的心事。

孟嘉又说:“当然咱们要相相那个男人再答应。他似乎不认识字,有片田地,有一家铺子卖煤球儿卖米面。但是牡丹喜欢他。”

“她不肯说。我疑心是傅南涛。”

牡丹转脸向着孟嘉,终于把眼睛望着他。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兴奋起来。她说:“他想娶我,我拿不定主意。”

“接着往下说。”

“她最近一直出去。”

孟嘉大笑。

“你告诉过我他爱你,你和他在一块儿你觉得快乐。我想你和他关系很深,我意思是指亲密到……”

这样结伴郊游,随后又继续了几天。后来牡丹喉咙疼,发烧病倒,要躺在床上,不能外出。她仍然让素馨和她妈闷在葫芦里头猜。等追问她到底她是跟什么男人出去,她总是回答说:“别急呀,我还没拿定主意呢。”因为她心里想,妹妹和妈妈若知道她要嫁给一个不识字的庄稼汉,会耻笑她,让素馨和她那翰林丈夫有个不识字的姐夫,那会让他们觉得丢人。她到底怎么样说明呢?这种婚事是不合乎门当户对的道理的。她想先把这件事对堂兄说。

(本章未完)

孟嘉很高兴牡丹那么倚重他的看法。牡丹还接下去说:“他问了好几次我是否会真爱他,我回答他说‘也许会’——你想,普通我们是在那热情似火难解难分的时候儿说的——他问我可以不可以嫁给他,我说‘也许会’。”

孟嘉说:“我倒很高兴你告诉了我,牡丹,你说他是个庄稼人,还有一个铺子?什么铺子?”

她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有几次她几乎把对孟嘉的深厚的感情脱口而出,但是及时抑制住了。她的手还放在孟嘉的手里,而且她的手指头还懒洋洋的挠一挠孟嘉的手心呢。

“你妹妹嫁了个翰林,你嫁一个农夫。谁敢说你有一个农夫做丈夫,就不会有个儿子做翰林呢?”

孟嘉的声音很温柔。他说:“你忘记了,我还没见过这个人。关于这个人,你一点儿也没和我提过。”

牡丹说:“我相信我能适应这种改变。我还年轻,身体也健康。你想我不能吗?”

“你就想告诉我这个吗?”孟嘉发现牡丹的声音有点儿疲倦,没有精神。

“是啊。你告诉我你的看法。”

“你爱他吗?告诉我实话。”

孟嘉拉过一个椅子来,好像一个医生过来看病人一样。孟嘉认真端详了牡丹一下儿,牡丹脸上很郑重。

柳暗花明又一村。

于是大家安排孟嘉去看傅南涛和他海淀的那片地。孟嘉又发现傅南涛在清河还有几亩好地,在京北七里。孟嘉给牡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这件议亲的事,并征求他的同意。父亲认可了,认为这是自己这个富有奇思怪想反复无常的女儿主演的喜剧最后一幕。他要在九月自杭来京,参加婚礼。

“告诉你老实话,我绝不会。牡丹,我只是求你能快乐。他若是个正直人,他若真爱你,就嫁给他吧。别人说什么门户怎么样,由他们去说。我父亲就是个庄稼人,也挡不住我身为翰林。现在我是个翰林,我儿子保不定也许又是个庄稼人。在我们国家正统的看法上,农人是社会上的上等人——位在商人,工匠之上,只是比士大夫低一级而已。我告诉你一个好听的故事……”

“卖米面、煤球儿、木柴、木炭,夏天也卖冰。你想我是不是糊涂了?素馨和妈会怎么说呢?”

牡丹大笑说:“对——对。”

“跟谁?”

素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姐姐就是这样儿。她说她决定要嫁给他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他人很老实,很正派,我是爱他。和他在一处,我很快乐。可是——你说怪不怪——我一离开他,就一点儿不再想他——那就是说,不像你我分手后那么怀念,那样痛苦难熬——不像我感觉到的那样儿——没关系——不是很亲密,很深,不那么牵肠挂肚的。并不像我想——没关系——一个我内心真正喜爱的人。这不奇怪吗?——这些事情太深奥,平常我们是不觉得在我们身上存在的,是不是?”

牡丹说:“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他突然神秘的微笑了一下儿。

孟嘉说:“你先不用决定……”这时孟嘉捏起牡丹的中指捏搓着玩儿。

孟嘉差点儿跳起来,然后断断续续笑了好几次。他说:“我早就料到了!我够聪明吧!你怎么知道的?”

做母亲的不知道怎么想才是。她说:“他若是人品好,不豁嘴,没有麻子,我就不嫌他。女婿卖煤卖米,我看也不错。牡丹不愁没米吃没柴烧。”

孟嘉攥了一下儿牡丹的手,就起身去把这消息告诉素馨和岳母。

“就从她出去时穿衣裳打扮的样子看出来的。她穿乡下人的布衣裳裤子。她到底玩儿什么花样儿啊?有一次,她说是出去钓鱼,看人练太极拳。所以我想一定是那个打拳的。”

孟嘉说了一个宰相和无赖儿子的故事。这个儿子快要把宰相大人的家当儿挥霍罄尽了,宰相大人对那个败家子儿说:“你看,我这么大年岁,身为宰相,每天还认真做事。你自己应当害羞才是。”儿子回答说:“我为什么要害羞?我父亲是宰相,我儿子二十二岁就是个道台。你父亲是个庄稼汉,你儿子没人品,没志气,没廉耻。你怎么能和我比呢?我为什么不天天玩儿?为什么你不应当天天认真做事呢?”

孟嘉说:“你记得庙里签上的话吧?你不是说他是个农人吗?签上的话若是可靠,那你就要嫁他了。我相信,到时候儿你就会改变,会持家过日子,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的。金钱、地位,对势利小人才重要,你知道我最恨那种势利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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