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经历粗粝的生活

一个东方人把西方的那一套办法全拿过来,要花双倍的力气而不是省却力气。不能为了省力就搬弄一些古怪的词藻,最后把大事耽误。不要说做研究生,将来做了老师成为很有学问很有影响的学术人物,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报刊上不停地发表的某些文章,拿来翻一下题目,头都发蒙。随便抓一本大学的学报,其中都有不少题目让人不懂——尽管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一个孩子非常可爱,长得白白胖胖浓眉大眼。他在高中的时候谈文学作品,悟性极高也极敏感,会把最有价值的部分一下抓住。他抓住了作品美的本质,即便他人没有看过这个作品,经他的语言表述也会受到打动和感染。这种能力是天生的,还没有被学术伤害。但是后来他考了一个有名的学校,大学放假回来再谈文学,视野开阔了,知道的作家作品的名字也多了,只是再也不像过去那么靠谱了。能有这样一个过程,将来也许会变得更好。当他本科读完了再回来谈作品,就更隔了。当顺利地读完了研究生,两三年下来之后,也就只剩下满口的怪词了,“能指”“所指”一样不缺。这个孩子基本上毁掉了。其实无论拥有多么高深的知识,还是要贴着作品走,它必须建立在对作品的感动和欣赏之上。学校的环境强大,它的整个氛围、包括空气里都是那样的一种东西,无处不在地教导人,形成一种改变的力量。几年后在欧洲的一个学术场合又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已经是海外就读的博士了,而且再次找到了名师。当然要谈文学,结果发现一切更糟,几乎没有几句话可以听得懂。怪极了,虽然他说的是汉语,但字和词组合起来就不懂了,什么“空间的转向”,“向度总体性视域”。这孩子学问大了。那会儿尽管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惶惑,但有一点还是清楚的:他在胡说八道。

我们谈作品,不妨采用更朴素好懂的语言。“空间转向”,“二度归范视域场态”,这到底要说什么?当然,我们不能狭隘地看待学术研究,因为它的道路是宽广的,方向是多重的,纵横交错的学术之路任人选择,可以有自己的偏好、自己的方向。西方的体系可以借鉴和学习,解剖逻辑实证这种功夫和传统绝对有用,对于中国艺术的感性把握,散点透视等会起到补充的作用,是另一条道路。中外的这种不同,就像中医和西医一样,不能肯定一方而完全否认另一方。但这里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质朴求实,要建立在对象的把握之上。不能因为采取了西医的办法,就完全忽视了人的存在,因为一切方法都是为人服务的,说到底还是为了诊疗。

直接讲明白就好了

到现在还是没有读

有的书别人没有讲过,或者只在哪个地方看到几句介绍,但一下就能感到它是重要的,马上就去阅读。写作者的敏感是很神秘的——有时候面对用力推销的强调,就是产生不了一点吸引力。没读就没有发言权,根本不是说好或不好。比如前几天在文摘杂志上看到一本书出版的消息,就是E.B.怀特的《人各有异》,马上找了会网购的人买了一本。书到后什么也没干,一口气把二十多万字都读过了。这本散文集里最好的一篇还是他的代表作《重返缅湖》,就写那个咸水湖,他带着孩子到湖边去玩,玩的过程中想起自己像孩子这么大的时候,父亲带他来这里玩的情景:划船时,某些动作真像当年的父亲,还有湖的景色,全都一样。这篇文章妙极了。这本书让人印象深刻的也就是五六篇。

就阅读来说,有那么多作品和作家供选择,所以很多人不一定读过某个作家。不过张爱玲在大学里读者很多。可见在这个年龄段,她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没读张爱玲是一个缺憾,不是一个优点。当时就想,回去一定拿出专门时间仔细读一遍。可是回到大陆以后,到现在还是没有读,每天庸庸碌碌地忙下去。这些事情都比读张爱玲重要?也不见得。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年龄段的许多作家对读张爱玲不觉得那么迫切。

有一种很神秘的射线

有时候就像家族密码

内在的神秘力量

家里人为这个孩子花了这么多的钱,代价多大,从小学、初中再上高中,从中国到外国,该是多么好的一条学习道路。最后成了这样:白白胖胖,戴着眼镜。跟过去不同的是,眼镜腿由一条黑色的尼龙带子连起来,像耳麦的连线。尽管如此,还是有些惋惜。他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将来他会是学贯中西的学者,是来往于中外的文学教授。

前年在香港一个大学讲课。有一天做班访,需要先讲一点。那一天没有事先沟通,一进门,看到讲台上的大标题为“谈谈张爱玲”。题目已经写在那里了,可是张爱玲的作品一个字也没看,没有读过。可能他们觉得这个班访不是一个正式的演讲,也不是上课,只随便出一个题目就可以。还有,他们觉得任何作家对张爱玲都是熟悉的。因为港台这里说的最多的现代作家就是张爱玲,几乎成为最重要的一位了。所以当跟大家很坦率地讲没有读过张爱玲时,下面马上发出一片“哇”。在大陆这里就不会是这样,没有读过张爱玲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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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生涯快四十年了,一个重要的现代作家没有读,这是不可原谅的缺失。读书不太重视舆论和潮流,只凭个人感觉:哪个作家有可能是重要的、急需的,一定会马上去读;大街上怎么谈论,可以不放心上。这可能是代沟问题。

一位好朋友对一个武侠作家熟得不得了,全部作品都读过,说那是一个大师。根据朋友的推荐,几部最好的都找来放在书架上,可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字也没看。生命很神秘,汉语文字符号是保存这神秘的一种,哪怕印得拙劣,摆在那里仍然有一种召唤力,一种很神秘的射线会投放出来——跟人做灵魂的沟通,暗暗发生作用,它看不见,但的确有。有些书总也不读,可能是灵魂不搭界的事。

桌子上有一本杂志,大学社科版的学报,翻了一下,许多题目真是烦琐和晦涩,读起来别扭极了。这些研究可能生僻了点——不过研究什么、要说什么,在题目上直接写出来即可,为什么会这样?很可能作者与语言的朴素而敏感的关系还没有建立,所以不得不借助其他。实际上最朴素的才最有力量,最简洁的才最有力量。文章的华美与深刻,是从内部泛出来的,而不是外在的一点装饰。这些题目说不通又通,可能都是翻译过来的外语的对应,这个对应又很难找到合适的字和词,所以很生硬。如果它造得好,就会在汉语言里得到承认,这个词汇就会慢慢入土,扎根和成熟,然后其内涵外延,整个边界就清楚了,算是活了,可以用了。大家都知道统一度量衡的道理,如果对方的一两不知等于我们多少分量,彼此怎么交换?词汇正是这样,要等待它成熟之后才可以广泛使用。如果这个词还是生僻的似是而非的,只是与洋文硬性对应,我们还是没法用。一些词用了二十年也不会成熟,因为它从诞生之初就有问题。作家韩少功在翻译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创造了一个词,叫“媚俗”。这个词大家一看就理解,知道它的边界在哪里、包含的意思是什么。有的词汇是在很小的范围内流通的,像什么“能指”“所指”“解构”“建构”“波谱”“除魅”等,都不太好使。“文本”这个词我们常常用,但大多数时候是不必的,说“回到文本”,和“回到作品”没什么区别。尽可能把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掉,表达才会更有力量。大学教育有时候就像家族密码一样,要传下来,就要依据家族谱系。比如西方的某类文学理论教育,一定是先告诉批评的方法,而不是怎样欣赏和阅读作品。先掌握秘宗,而后再论其他。这样就一定会将作品放在方法的框子里,整个工作也就与作品无关了——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其学术价值肯定是怪异的。

作品和作品不能取代,因为一个生命在不断演化,演化的过程中有一部分增加了,比如说社会经验、生活的各种复杂性——阅历增长了,这些方面也会增强。但是那种青春的勇气,那种冲决力有时候会减弱。年轻人什么都不怕。人老了以后有他的长处,经验多了人也复杂了。他的思想可以变得更深刻;但是就文学而言,单纯本身也是深不见底的,而不只是“思想”才深刻。单纯和勇气,这些都可以成为艺术深度。作家年轻的时候写了很多短篇,后来为什么短篇写得越来越少?因为短篇更需要生命的那种凝聚力,要凝成一个点。这时候生命的饱满度要强,就像短跑一样,要求人的身体在短时间内集聚的能量更大、冲刺力更强。它讲究的是速度,整个人的骨骼、肌肉在一瞬间发挥到功能的最高点。心脏、血管、神经系统,都要好,这才能短跑。短篇对于作家来说就像一场短跑。有人不重视短篇是不对的。真正懂文学的人是重视短篇的。所以如果一个作家很成熟了还在不停地发表短篇,这个作家

人对汉字这个符号敏感,有时就是几个字、一句话,就可以知道它的重要,就一定要读。有时候一本书放在那儿,还没有看,与它的关系就结束了——总认为可能有一天会读,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书和人的关系真是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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