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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腾挪躲闪,他那猛地一掉头,那激烈的孔雀舞步,他的一步并成两步走,单脚跳,伦巴舞式的旋转,全都让你眼花缭乱。请观察一下他手指头的轻弹和拨弄,他熟练的定时呼气,以及当他看到什么意外东西时头颈的轻微耸起。这些小技巧起着表现人物性格的作用,但它们本身也给人以一种愉悦感。即使当捕蝇纸粘在他鞋底,当家里的小男孩用绳子套住他(把他的胳膊绑在身体两侧),海克特也依然保持着不同寻常的优雅与沉着,从不怀疑自己将会从困境中脱身——就算另一个麻烦正在下一个房间等着他。对海克特来说,这当然糟透了,但这也正是他的独特之处。关键不在于你要怎么去躲避麻烦,而在于麻烦来临时你要怎么去应付它。

在身体前面,是面孔,在面孔前面,是海克特鼻子和上唇之间那条细细的黑线。如同一缕焦虑颤动着的灯丝,一条形而上学的跳绳,一根让人眼花缭乱的体操舞带,那道小胡子就是海克特内心世界的一台地震仪,它不仅能逗你发笑,还能告诉你海克特正在想什么,实际上它甚至可以把你带入海克特的内心深处。另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眼睛、嘴、仿佛精确测量过的踉踉跄跄——但只有小胡子是同观众交流的工具,虽然它讲的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它的一扭一颤却像用莫尔斯电码打出的信息一样清晰易懂。

当然,无论如何,笑声是必不可少的。海克特不是你会称之为可爱的那种类型,他也不是会让你觉得可怜难过的那种人。如果说他能赢得观众的同情,那是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他努力工作,也寻欢作乐,可谓是法国人所谓的纵情声色的凡夫俗子 的完美化身,他并没有与世界脱节得那么厉害,他只是一个周围环境的牺牲品,一个接连不断陷入坏运气的倒霉蛋。海克特的脑中老是有某个计划,某个企图,但却似乎总有一些事情冒出来阻碍他实现自己的目标。他的电影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自然事故,古怪的机器故障,以及各种拒绝正常运转的东西。一个自信心不足的人早就会被这些挫折击溃了,但除了偶尔恼火发作以外(仅限于小胡子的独角戏),海克特从不抱怨。门夹了他的手指,蜜蜂蜇了他的脖子,雕像砸到他的脚趾头,但每每他都对这些不幸置之一笑继续前进。你不禁开始佩服他的坚定不移,佩服他那张苦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崇高的镇定自若,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走路方式。他有上千种不同的姿势,其中任何一种都能让你目瞪口呆:轻快敏捷地、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他一一穿越生活中的种种障碍,连哪怕最轻微的笨拙或害怕也看不出来。

动起来,那道小胡子就成为可以表达所有各种想法的工具。静下来,它也不仅仅只是个装饰。它标志着海克特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它塑造了他所扮演的角色类型,它确定了他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它只属于一个人所有,它是那样一条又细又油又怪诞的小胡子,任何人都不会搞错。他就是那个南美花花公子、拉丁情人、皮肤黝黑热血沸腾的流氓先生。再加上梳得滑溜溜的背头和不离身的白色外套,其结果便是一个十足的放荡不羁与文质彬彬的混合体。这就是所谓的图像代号,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个究竟。在银幕上那个布满各种愚蠢陷阱的世界里,不是窨井盖没了就是雪茄烟爆炸了,事情总是势不可当地接踵而至,因此只要你一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沿街走来,你就知道那件衣服要给他惹麻烦了。

而没有摄影机的介入,这一切都不可能。让胡子自如说话要归功于镜头的运用。在海克特的每部电影里都有这样的画面:镜头角度突然一变,一个远景或中景被一个大特写代替。海克特的面孔顿时充满整个屏幕,随着背景元素的骤减,那道小胡子便成为世界的中心。它开始动起来,由于海克特的技巧已经高超到可以控制住其他的脸部肌肉,表面看起来小胡子似乎是自己在动,就像一只有独立知觉和意志的小动物。他的嘴角总是翘起一点儿,鼻孔十分轻微地开合,但每当小胡子滑稽地动来转去时,他的脸部就完全静止不动,那种静态仿佛一个人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那一刻海克特充满了令人信服的人性,那一刻他成了我们所有人单独面对自己时的写照。这些特写镜头常被留着用在故事当中情节的转折点上,用在最紧张或最惊人的重要关头,它们的持续时间从来不会超过四五秒钟。当它们出现时,其他的一切都停止了。胡须开始自言自语,在这宝贵的时刻,行动让路给了思想。我们能够读出海克特脑中的内容,就像阅读写在屏幕上的句子似的,这些句子在消失之前,显眼得简直像脸上的一座大楼,一架钢琴,或者一块馅饼。

除了小胡子,那件外套是海克特表演中最重要的元素。小胡子连接着他内在的自我,是一个表现欲望、思考和内心风暴的转换器。那件外套则体现了他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在周围灰不溜丢的环境反衬下,它就像台球桌上的白色主球一样光芒四射,磁铁般吸引着观众的目光。海克特在每部电影里都穿着那件外套,而且每部片子里都至少有一大段是围绕着如何保卫它不被弄脏而展开的。泥浆和机油、意大利面酱和碎沙砾、烟囱煤灰和飞溅的污水——时不时地,每样黑乎乎的脏水和脏东西都在伺机去污辱海克特那件外套的高贵尊严。那件外套是他最骄傲的财产,为了让世人过目难忘,他穿它时总带着一副风度翩翩见多识广的派头。每天早晨他就像一个骑士穿上盔甲那样套上它,对于现实社会为他准备好的无论什么战斗都严阵以待,哪怕一次也不会停下来想想看自己是否正在走向原本期望的反面。他非但不会保护自己躲避各种潜在的打击,他还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靶子,一个百米之内所有可能发生的倒霉事件的聚焦点。而那件白外套就是海克特倒霉的标志,它给那些捉弄他的笑话抹上了一层感伤的色彩。他有种优雅的顽固不化,他深信那件外套能使他成为最引人注目和最有魅力的男人,由此海克特把自己的虚荣提升成了一桩令观众同情他的原因。当你在《兼得或落空》里看着他一边按女朋友家门铃一边轻拂外套上假想的灰尘时,你不再是在观看一个自恋的示范表演,你是在目睹自我意识对一个人的折磨。那件白外套把海克特变成了一个受害者。它把观众拉到了他这边,而一旦一名演员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可以无往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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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来说,海克特都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底层。在他的影片里,他只有两次成了家(《家园》和《隐形人》),除了在《包打听》里他扮演的那个私家侦探和《西部牛仔》里他的旅行魔术师角色,在其他片子里他都是个工作卑贱、工资微薄、替别人辛苦打杂的普通雇员。《赛马俱乐部》里的侍者、《乡村周末》里的司机、《跳娃娃》里的上门推销员、《探戈之乱》里的舞蹈教师、《银行出纳奇遇记》里的银行职员,海克特常常以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形象出现。他所希望的效果远不是什么催人奋进,但他也从未给人失败者的印象。他总是豪情满怀,看他干活时那副信心十足稳如泰山的样子,你就会明白他是个注定要成功的家伙。因此,大部分海克特的电影都会以两种方法收尾:要么他得到了那个女孩,要么他的英勇行为使老板对他刮目相看。而如果那个老板傻到忽视了他的功绩(有钱有势的人总被描绘成笨蛋),那个女孩就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这就够了。不管什么时候,要在爱情和金钱之间做选择的话,爱情总是占上风的。比方说,在《赛马俱乐部》里海克特扮演一名侍者,他一边为几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他们正在为旺达·麦克珑荣获女子飞行冠军举行庆功宴——服务,一边设法抓住了一个珠宝大盗。左手,他用一只香槟酒瓶敲倒了那个贼;右手,他同时照样上菜,但因为酒瓶瓶塞飞了出去,一升的凯歌香槟喷射到领班身上,结果海克特失业了。不过不要紧。热情奔放的旺达小姐亲眼目睹了海克

就外表来说,要当一个彻底的小丑他太高,要像其他喜剧演员那样演演天真的笨汉他又太帅。黑亮生动的眼睛,挺拔优雅的鼻梁,海克特看上去就像个二流的偶像明星,像个走错剧组却表现超乎预料的浪漫派小生。这样一个人的突然出现似乎违背了喜剧成规。一般都以为滑稽演员要么小个,要么畸形,要么肥。他们都是些捣蛋鬼和小丑、傻瓜和弃儿、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孩和脑子像小孩般的大人。想想阿布科尔的婴儿肥,想想他那害羞的痴痴傻笑和涂了口红的女性化嘴唇。回忆一下他那每次一有女孩看他就伸进嘴里的食指。再来看看那些公认的喜剧大师赖以成名的道具和装备:卓别林衣衫褴褛脚踏软鞋的走路姿势;劳埃德戴着角质架眼镜的勇敢的胆小者形象;基顿头顶烙饼帽的冷面蠢相;兰东那皮肤白得像石灰的痴呆状。他们全都是些不上路的家伙,因为这些角色既不会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也不会让我们觉得嫉妒,所以我们都全力支持他们去击败敌人赢取芳心。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不太确定当他们和女孩单独相处时是否知道该怎么对付她。而对于海克特,我们从未有过这种疑问。当他对一个女孩使眼色时,十有八九她也会对他回眼色。而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很显然他们谁也不会想到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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