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龙鳞 番外

“师公,咱们打算一整天都躲在这了么?”大的那个孩子终于开口了,他大约八九岁,生得长眉入鬓,眼若墨画,长相隽美至极,说话时未语先笑,透着股洒脱不羁之意。

靠窗摆放着一桌一榻,窗屉紧闭,榻上却躺着一老二小,三个人的姿势一模一样,全都双手枕于脑袋下方,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盯着梁顶,还同时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清虚子哭笑不得,“你这般淘气,你爷娘不防着你防着谁?不说别的,就拿上年那件事来说,咱们好不容易回了长安,进宫去见你皇舅舅。静怡公主一见你这个小哥哥就喜欢,求着你跟她玩捉迷藏,你倒好,把静怡哄着藏了起来,自己倒跑了没影。静怡这孩子着实老实,没听到你唤她,怎么也不肯出来,后来皇后和你阿娘在花园里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她,把皇后险些急哭了,你说你可不可恶?事后你阿娘罚你关了半个月紧闭,顺带抄百卷道德经,你父亲还说罚轻了呢!依师公看,你父亲说得有理,怎么都得再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才行。”

自入冬以来,今日算得上长安城最冷的一天,白雪覆盖了目所能及之处,路面大半被寒霜所冻结,百姓们出门行走都有些困难。

也不知她在等什么人。

阿大在前头听得这话,没忍住接话道:“嬢嬢,我父亲呢?”

世人都有趋炎附势的心理,虽然瞿大人早已辞官,瞿夫人也不过一介文官夫人,平日行事又着实低调,然而任谁都知道瞿氏夫妇养了一双好儿女,大公子早年间中了状元,后因才干出众,连得擢升,如今已任工部侍郎,娶妻王氏,更是长安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婚后夫妻二人鹣鲽情深,连生三子,有着世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

采蘋想到这,又仔细看一眼林四小姐的背影,如果她没记错,林四小姐近日时常来瞿府串门,也曾递过一回帖子到王府,王妃没耐性应酬,一口回绝了。

他大不以为然,妹妹从生下来就安静淡然,谁抱也不哭,他这个做哥哥的看着喜欢,想抱一抱又能怎么了?父亲做什么恁般小气。

两个孩子应了,一前一后出去。

“是啊,师公爷爷,阿双都有些想阿娘了。”小的那个听见哥哥这么一说,忙划拉着胖胳膊胖腿,有几分吃力地爬了起来。他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未长开,乌溜溜一双眼睛,胖乎乎的脸颊,跟大孩子一望而知是亲生兄弟,清虚子斜睨一眼两个孩子,耐着性子对阿双道:“外头乱哄哄的,全是人,有什么好玩的?你妹妹如今刚满了百日,离不得你阿娘,你阿娘也没功夫应对你,与其跟那堆人闹哄哄挤在一堆,不如跟阿公在一处呆着,横竖这里吃的玩的都有,一会师公再教你几个小符术,不比外头好玩?”

阿双羡慕不来,只好搂着采蘋脖子,看着她道:“嬢嬢,妹妹醒了吗?阿娘呢,可还带着妹妹在外祖母房里?”

阿大这几年跟着清虚子学了一身本事,内力不比寻常稚儿,自然不会接过暖炉等物事,更不将这等碎雪放在眼中,挥手推开油伞,自管负着手往前大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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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双不如哥哥走得快,很吃力地快速迈动小短腿,才能勉强跟上哥哥。

采蘋道:“王爷就更忙了,自打回长安,前来拜会的宾客络绎不绝,今日虽是赴宴,听说也一刻未得闲,刚回内院看了王妃和小姐一眼,又被大公子拖到外院去了。”

因清虚子身份特殊,采蘋知道一会府中会另有人在水榭中单给清虚子呈一桌素宴,故而她也就未请清虚子前去入席。

岸边以采蘋为首,侯着一大堆丫鬟下人,见两位小公子出来了,忙捧着暖炉皮裘等物事拥了上来。

阿大一眼看穿弟弟的心思,撇撇嘴道:“阿娘自从得了妹妹,心里眼里都只有妹妹,父亲也是,恨不得日夜将妹妹捧在手心里,最可恶的是,我想抱抱妹妹,父亲都不肯。”

正想着,忽然外头有人传话的声音,“世子,二公子,前头筵席已开,王妃请几位过去一道用膳。”

走到门边时,阿大陡然停了下来,回过身等阿双,想是顾忌外头游廊上有雪,怕弟弟不小心摔跤。

水榭里头点着暖炉焚着香,跟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屋子里春意融融的。

每回见到几年不见的师妹和师父,向来稳重宽和的年轻皇帝也不免在众人面前失了克制、红了眼圈,情真意切自不必说。

可即便如此,依然抵挡不住瞿府的热闹喧腾,一大早,瞿府门前便挤满了各类奢贵华丽的马车,宾客来头大多不小,不是王公大臣,便是勋贵名流,无一不是为了登门来贺瞿夫人千秋大寿。

这也就罢了。听说连续两回成王夫妻回长安,当今天子都亲自迎到长安城门。

倒也不是世人眼拙,看不见诺大一个好去处,实在是水榭周围不知藏着什么古怪,每当走到游廊抄手处,便会莫名其妙横亘处好几条一模一样的走廊,等来人好不容易做出决断,选定了一条走廊往前走,走不了几步,又会云里雾里绕回到岸上,不论来人怎么想法子,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近在眼前的水榭,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如此几回,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选择放弃。

今日来的人中,至少有一半是冲着沁瑶和蔺效来的,平日难得一见,如今眼看见沁瑶抱着刚满百日爱女出门,焉能不想方设法凑到跟前,说尽恭维话。

说这话时,主仆一行人刚好走到一处假山,几人抬头一望,就见假山后站着一高一矮两名女子,从衣着上看,像是主仆二人。

天上零零碎碎飘着雪,采蘋怕两个孩子着凉,不等他们鬓发上沾上雪,便将油纸伞挡在二人头上,将他们互得严严实实,又亲自俯身将阿双抱在怀里。

阿大不以为意地看那名女子一眼,采蘋却已认出这女子是林侍郎家的四小姐,她父亲是大公子的工部同僚,母亲却只是一名贵妾,虽说是庶女,但林侍郎膝下郎君多,女郎却只有这一位,偏生这位林四小姐异常聪明,以文采见长,颇得林侍郎的宠爱,故而时常跟着父兄和嫡母出入社交场合。

清虚子看在眼里,眼里的笑意加深几分,端起茶盅饮了一口,直到目送兄弟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笑着摇摇头,起身推开窗格,看外头暮色中的雪景。

隆元九年

阿大意兴阑珊地起身,穿了木屐下地,对清虚子道:“我和阿双去用完膳就回来陪您。”

阿大自知理亏,有些讪讪的,不以为然道:“谁叫她总爱缠着我的?我进宫是找阿麟阿麒兄弟俩蹴鞠的,谁耐烦同她玩这些姑娘家的玩意。”

阿大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对采蘋等

阿双瞥一眼门外,勉强压下自己想见阿娘的念头,犹犹豫豫道:“好吧……”

再说瞿家那位嫁出去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成王妃,虽然她跟成王时常出门游历,不常待在长安,可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成王对这位娇妻真是疼到了骨子里,不说旁的,举凡长安城的天潢贵胄,有谁能像成王这般带着妻子走南闯北,看遍大好河山的?由此可见,这位王妃在成王心里的份量着实不轻。

阿双早盼着找借口去找阿娘了,闻言忙从榻上爬下来,啪嗒啪嗒就往外头跑,高声道:“来了来了。”

“去吧。”清虚子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下来,伸手替两个孩子理好衣襟,又帮他们将斗篷披上,“外头有雪,你们俩虽穿着木屐,当心地滑。”

清虚子心里一暖,这孩子看着散漫,实则跟他阿娘一样,对他这个半老头子极为看重。

采蘋笑眯眯道:“王妃下午带着小姐午憩了一会,这会开了席,忙着招待宾客,有许多事要忙,心里惦记你们兄弟俩,便让奴婢来接你们。”

因而瞿府一大早便高朋满座,满府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跑了几步,见师公和哥哥一动不动,又扭着身子跑回来拉他们,“师公爷爷,哥哥,咱们走吧,别让阿娘他们久等了。”

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独有后花园里一座临湖而建的小小水榭算得清净,周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两人已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固执地站在原处,不肯避到温暖之处,分明是在等候什么人。

说这话的人正是已嫁给魏波的采蘋,如今是沁瑶身旁的管事娘子,她似是早已知道水榭外头被清虚子设了障眼法,也不自找没趣,只管站在岸边扬声传话。

有着这份渊源在里头,虽然瞿家没有煊赫的官声,在长安人的心里,依然是炙手可热的人家,该逢迎的时候绝不至于放任不理,但凡能攀扯得上的,都卯足了劲前来攀扯。

清虚子语噎,这孩子,小小年纪,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无论走到哪,都有一堆小屁孩拥前拥后。阿寒那三个孩子也就罢了,连他瞿家舅舅的一对小姐弟也爱缠着他玩,偏偏这孩子看着平易近人,实则刁钻古怪,时常捉弄人,总算他父亲和阿娘都极明事理,从不纵容娇惯,但凡他淘气,必会毫不手软地严加管教,如此数回,阿大才总算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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