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齐文化及其他

以半岛为中心/爱与知

一部书先是有一粒种子植在心里,它会慢慢发芽和生长。这本书(《刺猬歌》)是十几年前起意要写的,因为笔力和心情,当然主要还是没有在心里长成大树,还不能收获,不能作为大材砍伐下来。要等它长大就需要耐心,就得等待,就得好好培植它。我写长一点的东西从不敢草率,不敢想到了、让一个念头激动了、触动了就写,而要让它在心里多生长几年。我现在有几个短篇在心里放了十几年了,有的长篇装在心里时间更久了,可就是没法写——不成熟。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完成一部作品所需要孕育的气象、蓄炼的内力不够,这是万万动不得笔的。作品放在心里,比写出来更安全,它存在心里会被自己多次挑剔,一遍遍打磨。

作家应耿耿于怀/给他时间

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问题够多的了,经历的也够多的了。受不了。还有写作,写了三十年,磨砺,上下求索,是不容易的。作家应更多地记住,应耿耿于怀。作家如果进入单纯的专业竞争,或者更等而下之,进入单纯的商业竞争,那样就完了。文学面对的是社会现实和自己的一颗心,是这二者。不然就会哼哼唧唧,为风头、为卖而写。单讲趣味和风尚吧,一股恶潮来了,有人会趴下,有人不会。人还是不能像草一样倒伏。一个作家就该坚持着,挺着,一直写下来。我们没有那么伟岸,但我们可以是很倔犟的。还有,作家对文学的爱应是刻骨铭心的,迷人的艺术总是从这儿来,只要给他时间就行,他有了时间就能办成一些事。

(本章未完)

一本书/积蓄内力

意象/笔墨功夫

飘浮到空中,或溢到内容之外

背面的质地应该像丝绒

一直害怕自己无根,害怕中空。如果这样,技法探索就会变成“空降品”或“舶来品”,而不是从自己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对应现实的紧张关系,一种最真实最切近的痛与忧,当然还有欣悦,所有这一些与文学觉悟紧密相连起来,才有可能往前走、走远。我在写作中,特别是长篇写作中,决不让形式感、让各种技法的实验和尝试飘浮到空中,或溢到内容之外。

心里没有世界和现实,就没有诗。从纸上传来抄去的好词,还有学来的一些套话儿,最终筑不成诗。最能记住的是形象。具体的物,作为形象植在心里了,它们一想就跳出来了。“物”有无限的思想。情感有无限的思想。艺术的强大说服力,来自物,而很少来自直接的道理。所以作家注重细部和细节,特别是语言的细部腠理,因为只有让读者在这里停留和玩味,让其慢下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让读者随着急促的外在节奏匆匆而去的,掠一遍文字好像两耳填满了呼啸似的,怎么会是上品?这和网络电视上某些粗俗娱乐有什么区别?文学给人的是幸福,是陶醉,甚至不能止于有趣,更不能只图个大热闹,笑一场叫一场完事。它可以是黄钟大吕,可它背面的质地应该像丝绒。

在我们读过的几乎所有杰作中,哪怕是稍稍好一些的作品,它们冲动的本质部分、核心部分,仍然也还是道德冲动。缺少了这种冲动,首先不会是一个有文学创造力的人。这种冲动如果处于中心,其他各种冲动就会真正地交错复杂起来。这也是个性化的本源。如果强烈的道德冲动导致作品视野狭窄、只剩下说教和理念的一根筋,那也不是这种冲动的错,而是作家本人生命力孱弱的问题,这更致命。我们可以看到一直吊在“道德”和“苦难”这棵树上再也下不来的情形,看到这种尴尬,但那也不是“道德”的错。相反,作家的“道德冲动”不仅会激发,而且它直接就会以千姿百态的、各种各样的绚丽形式爆发出来绽放出来。

人与大自然流畅自如地相处并不容易,可是这样下来,对生活就会有另一种理解和表达。岁月在我、在我们一些半岛上的人看来,其实不是这样:从书本上抄来,然后再复制到城里或其他人多的地方去,久而久之就像真的、像一种常态了。绝不是这样。在更广阔之地,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是怎样的?大抵就是这本书中写到的。这可不全是为了写一部“奇书”,不是艺术手法,不是杜撰,不是风格需要。凭我的经验和观察,人在书斋中待久了,侃常了,在会议场所和咖啡屋之类的地方待久了,见了动物和原野就会极陌生极胆怯,会视为“魔幻”什么的。中国民间文学常常充满了人与动物复杂纠缠的关系,这实在是自然的,具有坚实生活基础的。即便今天,只要是地广人稀之处,只要是自然生态保持得较好的地方,就一定交织了许多我书上写的这种故事。可见这就是大自然,是与人类生活最密不可分的真实。

中国传统艺术特别讲究意象、变形、简洁、白描,等等。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极大地依赖笔墨,做到极精准的笔力,从而具备强大的表现力。在描绘和表述方面,细部、局部必须是逼真的,而大象却会因为变形而更加传神。意象,即象随意行,意不同象就不同。离开强大的笔墨功夫,民族艺术的继承几乎谈不上。寥寥几笔使描述对象活起来,栩栩如生,这就是简洁和凝练,这就是笔墨功夫,是民族传统。我有这个意识,但不一定做得好。

人与大自然流畅自如地相处

复杂的个性/人性的大层

作家也许不必过分埋怨时代和世界,因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不是有这样的困难,就是有那样的困难,其实都差不多。关键还是个体的自信与平和,是自己努力的程度。那些嬉戏闹着玩的写作是既存在也需要的。它们冲荡流行喧声四起,也说明了生活一个方面的真相。它们和全部生活合在一起启发我、帮助我,这就不用说了;可是这种宽容和理解,并不能代替我对自己写作的苛刻。我要写作,就只能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我在别人的语言艺术中深深沉醉过,大概一生难忘——那更得相信这种沉醉、相信求得沉醉的方法和过程,等等。时代不是浮躁吗?那就用大定力对付它;文运不是无常乖戾吗?那就用最传统的劳作心对付它;时尚不是最浑浊最粗鲁吗?那就用清洁癖和工匠心对付它;势利客不是总盯着洋人和热卖场吗?那就用自家写作坊银匠似的锻造去拒绝和抵御它,心无旁骛。方法还有好多,我这里说说容易,做到很难。咱们的日子既长长的又短短的,大风吼啕的,不从头好好修炼怎么行?总之小书一本,无可夸耀,这

闭关之力/浑然独具的气象

面对喧嚣的世相,要有“闭关”之力。这其实主要是蓄养内力,炼成自己浑然独具的气象。我深知道理如此,并想记住它。

道德冲动/个性化的本源

故事性/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处

我一直特别重视作品的故事性。我知道造成一部作品的粗糙和过于通俗的原因,主要是,首先是故事性不强,或故事老旧。别致的美妙的故事应该来自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处,只有这样的人性的展现,才能纵横交织出一段段绝妙的故事。失败的作品不仅不可能送给我们深刻的思想,更主要的是,它没有一个令人击节叹赏、让人耳目一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要有一个好看的表层,而且要有一个精密的细部,要特别经得起咀嚼。讲述那样的故事难度很大,技巧应该是第一流的。杰出的写作者,必然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当然,他们不太照顾那些格外迟钝的糙耳朵。

有人认为某些小说人物个性太古怪、太复杂,层次太多,有时不那么好理解。从抱朴含章四爷爷(《古船》),到老丁文太(《蘑菇七种》)、秃脑工程师大脚肥肩赶鹦(《九月寓言》)、蜜蜡伍爷(《丑行或浪漫》),一路下来,特别是到了今天的《刺猬歌》,到了其中的美蒂廖麦唐童珊婆,一个一个都太古怪了,太神神道道了——好像作者只为了独特和触目惊心才这么写——我却不觉得是这样。人性的大层(鲁迅话)一旦深入了,必然复杂,层次纠扯繁多,它的内在部分是极独特极触目的——所以生活中有的好像是很熟悉的人,一旦露出(揭出)真相的时候,会让我们吓一大跳,原因就在于此。通常呢,大路的作品往往要按流行的风气去写,所以气味就差不多,比如一味的脏痞丑狠腻歪粗犷之类,其实都这样跟上去写,也就遮蔽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内心一开阔一放平,朴素点,就会发现人不是那么回事,人真是让咱大吃一惊啊。写作这种事,让爱冲动的浅薄人嚷叫起来是容易的,让自尊的方家、让时间认可并不容易。苏东坡说:“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众人之心,如泡在水。”

只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

我二十多年来以半岛为中心,一直在走和看。我一直叮嘱和告诉自己:要走了再走,看了再看。能力是一回事,我最害怕自己变得没有感情。写作这种事可没有那么简单,这不仅仅是一件室内的雅事和爱好。我既然写作,怎么会不羡慕强大的杜撰能力?但我更需要强大的爱与知,需要感情。广阔的视野、灵活的章法、天马行空的想象,所有这些,最后都是那些脚踏实地的人才能办得到。再美妙的杜撰技巧,一旦丢掉了现实的心,也至多走向三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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