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拉了张椅子坐下，背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挡住李奇的视线。

李奇点了义式浓缩咖啡，大杯，不加柠檬皮，不加糖。保丽龙杯，不用瓷杯。咖啡还没送来前，李奇亲眼目睹一个人的命运彻底改变。问题不在服务生动作太慢，而是这个人的动作太过熟练，熟练到李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很普通的城市景象，每天会在世界各个角落重复十亿次：一个家伙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把车开走，就这样。

“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他说，手放进口袋：“咖啡我请。”

“一个姓蓝恩的人。”

“我知道，”李奇说：“跟昨晚有关。”

穿西装的家伙再次坐下。

那个家伙回过头。

“绿色衬衫。”英国人说：“棉质，宽松，便宜，看起来不是新的，袖子卷到手肘。里面是件绿色T恤，也是便宜的旧衣，有点紧，没扎进去，无褶卡其斜纹棉布裤。没穿袜子，英式皮鞋，卵石花纹皮，咖啡色。不是新的，不过不算太旧，大概不便宜。鞋带边缘磨损，绑的时候似乎拉得太用力，可能表示你是个自我纪律很强的人。”

“去哪？”

“让你值回票价的那种，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开车的人长什么样子。”

（本章未完）

“我跟你说了，我看到他上了车把车开走。”

“一辆奔驰，停在那个位置。”那家伙再次转身，指着对面稍偏对角的地方，消防栓旁边一段空旷的路段。

可是这样就够了。

“你先说。”

“七年。”李奇说。

“如何值回票价？”

“那就走吧。”

“你不是警察。”李奇说：“这是我的推测，根据观察。”

“美国陆军刑事侦缉部，大部分时候。”

“你有看到开车的人吗？”

“我已经结帐了。”

“大部分是。”

“或许吧。”李奇说：“这不重要。”

“就停在那里。”李奇说：“很显然看到了。”

“观察入微。”李奇说：“我也是，我们两个是同一种人，同一个豆荚里的豆子。现在我是唯一一个昨天也在这里的人，我很确定，而这也是你问店员的问题，绝对不会错，这也是为什么服务生会指着我的唯一理由。”

“你怎么会知道？”这家伙的声音低沉安静，语调平坦，发音清脆，英国腔。

“是什么？”那家伙回道。

“好。”李奇说。

“哪一种？”

“你看到了。”他说。

“你也是。”葛瑞格说：“你出来多久了？”

“OSC。”李奇说：“跟车牌一样。”

“我昨晚看到很多车。”李奇说：“这里是第六大道。”

这人中等身高，年纪不小，不过也不老，因为很结实，所以不能说他很瘦，但结实程度也不算肥胖。鬓角灰白，短发十分整齐。步履稳健，讲话时嘴唇移动幅度不大，不过眼睛却相反，不断左右移动。这家伙年纪大约四十，李奇猜想。此外，这人活了这四十岁，大概一直对周遭事物随时保持警觉。这种神色，李奇也在身经百战的陆军菁英脸上看过。

“不记得了。”李奇说：“我已经当了七年老百姓。”

那家伙把头转过去，看着车辆。

他慢慢品尝咖啡，感受着人行道上慢慢逸出的热气。路上车来人往，出租车往北流动，垃圾车在路边走走停停，陌生的年轻人结伴成群往酒吧聚集。他看着变性后的女孩摇摇摆摆往南边而去。一辆蓝色德国房车停在这个街区，有个身材结实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穿着灰色西装往北边走。从人行道上的两张桌子之间穿过，朝咖啡厅内服务生聚集的地方靠近，对他们提出问题。

“我无权这么做。”那家伙说：“蓝恩先生要求一定要完成任务，不能让第三者知道，而且有相当充足的理由。”

那家伙站起来。

“什么都是。”李奇说：“是，我今晚过得不错；是，你可以加入我；是，你可以问任何想问的问题。”

英国人没有说话。

“你确定？”

“应该更接近午夜十二点。”

李奇说：“银色，S420四门房车，纽约市车牌，车号特别选过，开头是OSC，车子使用频繁，烤漆跟轮胎磨损，铝圈扭曲，前后保险杆上都是凹洞跟刮痕。”

“你有名字吗？”他问。

“再见。”李奇说。

李奇把杯子斜向一边，看看里面，差不多空了。

“我对时间一向了若指掌。”

“你的口音，你不是美国人，是英国人，纽约市警局还没那么缺人。”

李奇点点头：“十一点四十五分前，有个人上了车，把车子开走。”

“你没戴手表。”

“单位？”

“我们的成员大部分是美国人。”英国人说：“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们不是警察，我们是私人组织。”

“从英国陆军吗？”这个姓葛瑞格的人说：“七年。”

“现在告诉我，我穿什么衣服。”李奇说。

“没错，我确实有个问题。”他说。

李奇微微笑：“你们是保全顾问，而你们的车被偷了？可以理解为什么会很丢脸。”

“这件事很重要。”

“什么观察？”

“服务生把我挑了出来。”李奇说：“而我跟其他顾客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昨晚我在这里，而他们不在。”

“官阶？”

于是他把拇指伸进西装外套胸部口袋，抽出一个黑色皮制名片夹，打开后用同一只拇指抽出一张名片，递向桌子这边。名片质感很高级，厚亚麻纱材质，浮雕字体，墨色看起来仿佛还没干，上面写着：行动保全顾问（Operational Security sultants）。

这时李奇的服务生突然转身，手直指着李奇。灰色西装的结实男子看了过来，李奇转过头，从窗户看了回去。两人四目相交，那个西装男子的视线并没有移开，就对服务生说了声：谢谢，然后回头走出来。他穿过大门，在低矮的帆布屏幕内侧右转，绕来绕去走到李奇的桌边。李奇就这么让他站在那里不发一语，自己心里盘算着，然后他说：

“空降特勤部队。”

“你昨晚有看到一辆车吗？”他问。

“你有吗？”

名片下半部有个名字：约翰·葛瑞格。名字下方有一排字：英国陆军退伍，然后是工作职衔：运行副总裁。

“怎么个重要法？”

“见我老板。”

“在金钱上。”那家伙说：“还有其他方式吗？”

葛瑞格抬起头，脸上大感兴趣：“调查员？”

“还是看得出来。”

“你老板是谁？”

那家伙说：“我们担心的不是车子。”

过来点餐的是之前那个服务生。李奇点了一样的东西，大杯义式浓缩咖啡，保丽龙杯，不加糖，不用汤匙。咖啡送上来时他马上付钱，剩下的零钱放在桌上。这样想离开时就能离开，不用担心让服务生没面子或欠帐没付，抑或是被当成咖啡杯窃贼。李奇一向会把生活中的每个细节打理清楚，这样才能一有需要就马上动身。这是根深柢固的习惯。他的名下空无一物，身上也毫无赘物。虽然身材高大，可是来去无踪。

“我不能跟你说。”他说。

“你有看到车子离开吗？”

“单位？”

“有很多其他方式。”李奇说：“我想继续留在这里。”

“好什么？”

“把头转过去。”李奇说：“看着马路上的车。”

“是。”像是回答，而不像问题。

那家伙转回来。

“你出来多久了？”李奇问。

浓缩咖啡几近完美，所以整整二十四小时后，李奇又回到同一家咖啡厅。连续两晚待在同一个地方，这对李奇来讲很不寻常，可是他心想，值得为好咖啡改变一下例行模式。这家咖啡店位在纽约市第六大道西侧，介于布里克街与豪斯顿街之间，店面开在一楼，一栋毫不起眼的四层建筑，上面的楼层似乎是不知名的出租公寓。咖啡厅看起来活像从罗马小巷搬过来的，昏暗的灯光，斑驳的木板墙，一部满是凹痕的铬色机器，又热又长，就像火车头，还有一座吧台。外面人行道上有排金属桌，摆在一道低矮的帆布屏幕后面，李奇选了昨晚那张桌子，最远的那张，椅子也是先前坐过的。他伸伸懒腰，让自己舒服点，椅子往后仰，前脚离地，背靠着咖啡厅外墙，面对东边，看着人行道外的整条大街。他喜欢夏天时坐在纽约市户外，尤其是晚上，充满灯光的夜色，肮脏炙热的空气，车马喧嚣，疯狂咆哮的警铃，拥挤的人群。这些景象会让孤独的人觉得有归属感，却又同时保持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