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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说,他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事实上,他希望我能在比这儿更广阔的世界,创造自己的生活。他和爱德华都强烈地感受到,如果我能取得更多的经验,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他对我说,无论从多远的距离看过去,基列都是个“古代遗址”、“出土文物”。我提到我们在这儿拥有的历史,他笑了起来,说:“那不过是些古老的、遥远的、令人不快的往事,许久以前的战斗。”我听了以后,很生气。他说:“看看这个地方,一棵树刚刚长大,就会被风吹断。”他向我详细叙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暗下决心,永远不冒险去体会都市的繁华。他说:“我已经认识到,我们生活在这里,受到非常古老、非常褊狭的观念的限制。我想让你明白,你不必忠诚于这些观念。”

他认为他可以原谅我对那些观念的忠诚,仿佛那是对他的忠诚,仿佛那只是他可以为我纠正的、好心犯下的错误,仿佛那不是对我自己的忠诚,一丝一毫也不是。姑且不谈上帝——可以这样说——因为那时候,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就像我已经知道好多年、好多年一样,上帝完全超越了我对他的理解。这就使得对他的忠诚和对习惯、教义以及对碰巧与他有关的记忆的忠诚全然不同。我知道这一切,那时候就知道。他以为我多么无知。可我读过欧文 、詹姆斯 、赫胥黎 和斯维登堡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有布拉瓦茨基 的著作。他对此一清二楚。因为实际上他从我肩膀后面看过我读的这些书。我还订阅过《国家》。我不是爱德华,但也不是傻瓜,我说起话来同样头头是道。

他说:“随便别的什么地方。”他脸上露出微笑,清了清嗓子,说:“我收到一直等待着的信了。”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曾经娶某个皮肤红润、身体健壮的女人为妻,她给我生下十个孩子,十个孩子每人又生下十个孙儿、孙女,我还会离开他们,在圣诞节前夜,在那个最寒冷的夜晚,徒步走一千英里,只是为了看你母亲的脸,看你的脸。如果我永远找不到你们,希望找到你们就是我的安慰。那是我孤寂中惟一的希望。这希望除了在我的心中,在上帝的心中,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事物之中。这只是表示我对上帝永远都感激不尽的方式,因为他把辉煌从这个世界藏起来——你母亲当然除外——而在

这是两天前的事情。现在又是礼拜日。如果你做的是这种工作,你就觉得似乎天天都是礼拜日,或者礼拜六晚上。你刚刚准备完这个星期的事情,下个星期就到了。今天早晨,我从你母亲陆续给我挑拣出来的那些讲道稿里拿出一份,读了一遍。稿子是关于《罗马书》第1章的。“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称为聪明,反成了愚拙。”等等。《圣经·旧约》的经文出自《出埃及记》 ,愚昧无知造成的灾难。我的这篇讲道稿抨击了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我的观点是,这两种主义都崇拜创造物,而不崇拜造物主。我浏览了一遍,不时感到惊讶。有时候,因为说得很对;有时候,因为错得让我汗颜。而总体上的感觉是,那一定是别人写的。杰克·鲍顿穿着那身让人感到很累的套装,系着领带,坐在你身边。你很高兴。我相信你母亲也很高兴。

我说:“这么说,你要去孟菲斯?”

今天早晨,我到银行拿支票兑换了一些现金,希望能用这点钱帮帮杰克。我想,他也许需要钱到孟菲斯。不一定现在就需要,但是总会派上用场。我去了鲍顿家,等待着,和谁也没什么话好说,白白浪费着宝贵的时间,直到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我把钱放到他手里,他笑着放回到我外套的口袋里,说:“你这是干什么?爸爸。你自己也没什么钱。”他的目光变得冷峻,说:“我要走了。别担心。”我取出来的是你的钱,你母亲的钱,实在没有多少,想给出去,结果却是这样。

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鲍顿坐在他那张莫里斯式靠椅 上,目无所视。格罗瑞对我说,他整整一天只说一句话:“耶稣永远不会老!”格罗瑞心烦意乱,杰克也神情沮丧。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闲话,也许纳闷为什么我还不走。我也巴不得赶快回家。等到终于可以向杰克表明我来是想给他点钱的时候,却得罪了他。

(本章未完)

哦,我们没来得及提这个问题,问题就拂袖而去。我们变得就像没有法律的人,连左手右手也分不清楚的人,只是搁浅在沙滩之上。陌生人或许会问,为什么这儿有一座小镇?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会问。谁能回答他们?它只是沙丘之间一个顽固的“前哨阵地”,离堪萨斯州“一弹之遥”。这也正是这座小镇存在的全部目的。它是约翰·布朗和吉姆·莱恩需要躲藏和休息时的根据地。像这样的小镇至少有过一百个,都是在早已被人遗忘的内战高潮之时建起来的。它们的规模大小、破败程度,足以衡量当初建设者的勇气和热情。现在,这些小镇看起来那么难看、土气、可笑,即使对那些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对它的历史、现状了如指掌的人也这样。我也觉得它荒谬可笑。我真的认为,我之所以从来没有离开这里,是因为害怕一去不复返。

杰克要走了。格罗瑞心绪烦乱,来和我诉说。她已经向兄弟姐妹们发出“警报”,要求他们立即中止人道主义的劳动,赶快回家。她相信,老鲍顿将不久于人世。“他怎么能现在就走呢?”她说。我想,这是一个貌似有理的问题。但我应该知道答案。这个家里将坐满可尊敬的人,他们的丈夫、妻子、可爱的儿女。他怎么能心里怀着那痛苦的“宝贵财富”,置身于这一切之中呢?——我自己也有妻子和孩子。

今天早晨,我醒来之后,心里想,我们这座小镇也可能会因它所有的真相沦落到地狱的最底层。错误在我,也在别人。我回想我这辈子这儿发生过的事情——大旱,大流行性感冒,经济大萧条和三次可怕的战争。在我看来,我们从来没有对刚刚经历的灾难反思,并且提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上帝想让我们从中明白什么?“传道”这个词来源于古法语predicateur,意思是“预测未来”。那么,“预测未来”除了想在那些麻烦中寻找意义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目的呢?

我曾经提到,我的父亲和母亲离开了这里。是啊,他们当然走了。爱德华在墨西哥湾海滨地区买了一块地,还为他自己一家和父母建了一幢别墅。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我母亲离开这个气候恶劣的地方。他真是一片孝心,因为我母亲的风湿病年纪越大越严重。当初的想法是,他们在爱德华那儿住上一年,然后就回基列,等冬天天气冷了,再到南方,直到我父亲退休。所以,第一年,我就替他上讲道坛布道。可是父母亲除了回来看过我两次之外,再也没有回来。第一次是路易莎去世之后,第二次是回来劝我跟他们一起走。那一次,我请父亲布道,他摇了摇头说:“我再也干不了这件事了。”

回家之后你母亲服侍我躺下,打发你去找托拜厄斯玩。她放下百叶窗,在我身边跪下抚摸着我的头发。休息了一会儿,我又爬起来,记下这些事儿。记下之后,我又看了一遍。

为什么往事又浮上心头?因为我在想生活中的挫折和失望。这种挫折与失望太多太多。关于这些,我并没有都对你讲过。

这种做法和我对于布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站在这儿,读一摞早已泛黄的手稿。上面写的都是自己一时的心得,现在试图冲淡半辈子前的某个夜晚注入字里行间的那种绝对和肯定。小鲍顿坐在第二排。他似乎总能看穿我。我最近觉得,他或许会抱着玩世不恭的希望,到哪个教堂去听哪位牧师讲鲜活的真理,而此刻,我却是在嘟囔那些早已没有生命的废话。他就坐在那儿,面带微笑看着我。我确实认为,将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将唯物主义和偶像崇拜联系起来考虑问题具有一定的意义。如果我有精力,一定会脱离经文,就此论述一番。可是现在我只能拿着那些旧讲稿,照本宣科,和大家握握手,回家坐在睡椅上打瞌睡。我确实觉得小鲍顿实际上会因为我讲的这些东西和我们之间谈的那些事情以及他本人毫无关系而感到慰藉。上帝保佑这个可怜的家伙。事实是,站在这儿,我希望能为自己老年的恐惧找到理由。这让我惊讶。我觉得,我仿佛已经把妻子、孩子遗赠给他,如果我能弥补他自己的损失的话。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是大吃一惊。哦,他这番高论起到的效果只是使我对这个我从来没离开过的地方平添了几分乡愁。我无法相信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就好像他认为我没有能力把忠诚寄予我认为合适的地方。我怎么能接受一个对我的评价如此之低的人的忠告呢?这都是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哦,那是怎样的一天!然后,一两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我曾经对你提到过那时的孤独、黑暗,我已经尝到那是什么滋味儿。可是那天,好像一股寒风席卷了我。那彻骨的寒冷我却从来没有感受过。那寒风吹了我一年又一年……父亲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丢给上帝。这是事实,所以我没觉得懊悔。我付出太多的辛酸,但也从中学到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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