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戊戌政變,袁世凱出賣譚嗣同,向榮祿告密而有功;接著是庚子之亂,在山東巡撫任內處理拳匪得當而為中外交讚。袁世凱就此飛黃騰達,徐世昌亦隨之扶搖直上,入閣拜相。不過,他對袁世凱的幫助亦很大。武昌起義,袁世凱復起,終於竊取了革命的果實,得以騙得隆裕太后的一紙遜位詔書,主要的就靠徐世昌在朝中的運用。

負責走內線的張鎮芳,由於是袁世凱的至親,所以兼理他的家務,在「洪憲」那幾天,等於「總管內務府大臣」。他手下有個得力的管事名叫郭世五,跟溥儀的生父,醇親王載灃的管家張文治是好朋友。張鎮芳由郭世五通過張文治,搭上了「內線」——醇親王的福晉,也就是溥儀的生母瓜爾佳氏。

「對外的大事」便是「恢復祖業」。醇王福晉從沒有一天忘記過復辟。

至於雲南、貴州、廣西三省提出的休兵條件,一共六條。前四條為:袁世凱於一定期限內退位,可貸其一死,但須驅逐至國外。依雲南起義時的要求,將籌安會「六君子」以及勸進最力的段芝貴等七人,即所謂「十三太保」,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帝制籌備費及袁世凱用兵西南的軍費,約共六千萬,應抄沒袁世凱及「十三太保」的家產賠償。袁世凱的子孫,三世剝奪公權。

為了復辟,她親自展開交際應酬,通過榮祿的舊部去活動各地的將領,起義「勤王」。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即令如此,她仍舊充分信任她父親的舊部,甚至對袁世凱也能諒解。醇王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不痛罵袁世凱,只有她是例外,說是「不怪袁世凱,只怪孫中山。」

跳下「熱灶」的方法,首先是下一道「罪己之詔」,撤銷帝制。這道「詔書」自非大手筆不辦。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能擔當這個重任。

這話在康有為看,是幸而言中,何肯管此閒事?此外伍廷芳敬謝不敏,唐紹儀反唇相譏,湯化龍力勸引退,張謇則婉轉陳詞,亦無非勸袁世凱急流勇退而已。

「很好,很得體!」袁世凱提起筆,將「予本有統治全國之責」的「予」字勾掉,添上「本大總統」四字。

張一麟義不容辭,亦且當仁不讓。他的筆下很快,唯獨這道申令,字斟句酌,花了半天的工夫,方始脫稿。以「予」自稱,結論中仿照「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成例說:「總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認之案,業已撤銷,如有擾亂地方,自貽口實,則禍福皆由自召。予本有統治全國之責,亦不能坐視淪胥而不顧也。」

「死棋肚裏有仙著」,徐世昌自以為找到了起死回生的一著棋。他派密使到江蘇徐州、安徽蚌埠,跟長江巡閱使「辮帥」張勳、副使兼安徽巡按使倪嗣沖去聯絡。張倪二人,深表贊成。於是徐世昌派梁士詒、張鎮芳二人去走這步棋。

她是榮祿的女兒,由慈禧太后指婚為載灃的嫡福晉。她跟她丈夫的性情不大相同:載灃在辛亥那年擺脫了「攝政王」的銜頭,回家很輕鬆地對他妻子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醇王福晉氣得痛哭了一場。

此人名叫張一麟,字仲仁,蘇州人。光緒二十九年開「經濟特科」,他由江蘇巡撫保薦應試,初試一等第四,覆試一等第二,發往直隸以知縣補用。那時袁世凱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一見投契,收入幕府。在袁世凱未稱帝以前,他是公府的機要局長。當「洪憲六君子」策動北洋軍閥,紛紛勸進時,左右心腹中唯有張一麟苦諫力爭,反對帝制。袁世凱雖未聽從,但知道他的本心無他,而張一麟感於袁世凱多年知遇,亦始終追隨不去。

申令在「洪憲元年」二月二十二日發佈,第二天又明令取消「洪憲」年號,仍恢復本年為中華民國五年。同時又有一道命令,特任段祺瑞為參謀總長。這些命令,由國務卿徐世昌簽署,經由「政事堂」頒行全國。

民國肇建,徐世昌以遺老的身分,僑寓青島。民國三年,袁世凱左右楊士琦的淮系與梁士詒的粵系,勢如水火,積不相容。淮系通過袁克定說動袁世凱,強邀徐世昌出任新設的國務卿,以分梁士詒的公府秘書長之權。到得帝制議起,徐世昌表面沉默,暗中反對,最後辭職,隱居天津。

就因為這個緣故,張鎮芳敢走她這條路線。張文治告訴她說:「民黨逼袁世凱逼得太狠了,袁世凱寧願恢復大清朝。徐世昌跟張勳、倪嗣沖都說好了。就怕王爺膽子小,請老爺子勸王爺出面,事情準成!」

張一麟倒抽一口冷氣,心想皇帝做不成仍舊可以做大總統,世上哪裏有這樣便宜的事!看樣子,袁世凱的夢還沒有醒。

「好吧!」醇王福晉連連點頭,「我跟王爺來說。」

梁士詒與張鎮芳相約,一個走外線,一個走內線。

※※※

(本章未完)

「走外線」的梁士詒,在他的設在交通銀行的私人辦公處所宴客。客人只得兩位,一個是宣宗——道光的嫡長曾孫貝子溥倫。皇室中,只有他跟袁世凱打過交道。原來「籌安會六君子」在設計中華民國大總統轉變為「中華帝國大皇帝」時,認為遜清皇室的「勸進」必不可少。通過各種關係,跟內務府大臣世續倒是說通了。但誰都知道,老醇王一支,包括醇親王載灃,貝勒載洵、載

做了八十三天「洪憲皇帝」的袁世凱,終於發現自己被他的長子袁克定、表弟張鎮芳,以及一班以「擁立」為長保富貴之計的「文臣武將」,撮弄著坐在一座熱灶上,不趕緊跳下來,只怕難逃焚身之厄。

「仲仁,我很後悔,當時不聽你的忠告。現在取消帝制的申令,非借重你筆下不可。」

見此光景,徐世昌才知道局勢的棘手,超過想像不知多少倍。袁世凱一著錯,滿盤輸,擺在面前的是一局死棋。

到晚來夫妻燈下密談,載灃結結巴巴地說:「茲、茲、茲事體大,我得找人來商量。」

這五個人之中,兩個是武昌起義以後,南北議和的總代表伍廷芳、唐紹儀,一個是眾議院議長湯化龍,一個是在江南具極大聲望,曾經教袁世凱讀過書的南通狀元張謇,再一個是康有為——大家都認為西南護國戰爭,是梁啟超所策畫,而梁啟超是康有為的掌門弟子,蔡鍔便是康有為的「小門生」,萬一康有為肯管此閒事,西南的情勢,即可緩和。

當然,這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徐世昌除了冒用北洋大將而亦反對帝制的段祺瑞,以及原是副總統,而為「洪憲皇帝」封作「武義親王」的黎元洪的名義,打電報給發動護國戰爭的蔡鍔等人,說「公等目的已達,請妥商善後辦法」以外,又請出五個人來做調人。

在她眼中,丈夫是「窩囊廢」。府裏從張文治起,所有的男女下人亦都不怕「王爺」,怕「老爺子」。醇王福晉規定下人對她必須用這個稱呼,表示她是一家之主,更表示對外的大事亦須由她作主。

※※※

「這是機密大事,不能隨便透露。如果王爺肯出面,袁世凱派張鎮芳來見王爺,當面細談。」

「喔,」醇王福晉大為興奮,「他們倒是怎麼個做法呢?」

最使得袁世凱寒心的是,他原寄望於一手培植的江蘇督軍馮國璋,能聽從他的要求,聯絡未獨立各省的督軍、巡按使通電擁袁,好作為他戀棧的藉口。哪知馮國璋的答覆是:「已失之威信難返,未來之修名可立」,趁早「尊重名義,推讓治權」,又說:「鈞座在職一日,誓竭一日之孤忠,設事與願違,則私誼拳拳,亦不忘於畢生。」言外之義,如果袁世凱不辭大總統,「推讓治權」,他為了公義,亦會舉兵討伐。

這自然是妄想!康有為睚眥之怨必報,何況有戊戌告密那一段超級的不共戴天之仇?早在袁世凱稱帝之初,他便有一通五千言的長函致「慰庭總統老弟」,嬉笑怒罵,刻薄到家,其中罵得最痛快的一段是:「常人仕宦至出將入相,終有歸老之時,假令公四年前汗病,不幸溘逝,已極人生之望矣!況公起布衣,而更將相,身為中國數千年未有之總統,今又稱制改元,袞冕御冠,而臨軒百僚奏臣陪位,已數閱月,亦足自娛矣!公自審其才,上比曾左李諸公應遠遜之,而地位乃為羿浞、王莽,勢變之險如此,尚不急流勇退,擇地而蹈,徘徊依戀,不早引去,是自求禍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順,人之所助者信』,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今公對清室則近篡位為不順,對民國則反共和為不信。故天怒人怨,不助不佑,不吉不利,公之近狀,必無倖免矣!」

這一次重作馮婦,是幫老朋友的忙來收拾殘局。他的想法是:袁世凱取消帝制的申令一發表,各方討袁的軍事行動,沒有再持續的理由,西南各省可望取消獨立,而袁世凱的大總統的職位,亦就可以設法保全了。

徐世昌是光緒十二年的翰林。翰林有紅有黑,紅黑之分在文字通不通。徐世昌是個不大通的黑翰林,從未當過考官,亦未派過「撰文」的差使,鬱鬱不得志好幾年,自然而然想到「窮則變,變則通」那句話。恰好袁世凱奉旨在小站練兵,需人相助,而徐袁是故交,據說徐世昌由河南進京會試的盤纏,還是袁世凱送的。有此淵源,徐世昌便以翰林身分,紆尊降貴做了浙江溫處道袁世凱的幕僚。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