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反對顏惠慶組閣,保派的意見是一致的,除了顏惠慶本人的洋味,格格不入以外,另一個原因是,出於吳佩孚的保薦就不行。但是,對於吳景濂一樣也很冷淡。因為大選一過,許多內幕逐漸揭開,吳景濂一手操縱,厚此薄彼的情形,不一而足,普遍引起議員的不滿,一股倒吳的暗流,正在逐漸形成。如果此時提名以吳景濂組閣,未免太不識時務了。

「吳大頭總沒份的了。顏駿人本來倒有點希望,不過經吳子玉一保,曹老四首先就有意見。此外,王聘老、汪伯老,都是可能的人選。」

一提起馮玉祥,在王克敏便生厭惡之心,認為他虛矯不近人情。像這種人,遲早必叛,實在不宜駐紮京師重地。

這一次曹汝霖到北京,便是受段祺瑞所託,來看看曹錕上臺以後的政治氣候。

從到了北京,李彥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財政雖然困難,李彥青以公府總務處長的身分,有所需索時,王克敏從不讓他失望。加以王克敏紈絝出身,起居豪奢,處處讓李彥青由羨慕而崇拜。但最主要的是,當今要人中,只有王克敏不看輕他的出身——天津澡堂子的小夥計,視如昆季。而李彥青亦只有到王家作客,始有如歸之樂。

「此人是直系一患,我曾勸過曹仲珊,不如把他調得遠遠地。曹仲珊說,吳子玉主張把他擺在北京,有重兵監視,諒他不敢為非作歹。」王克敏又說,「現在軍費困難,他那裏每個月好幾十萬的協餉,負擔很重。事實上他拿了錢去買軍火,有槍有炮就不能沒有人,他只管他擴充實力,不問國庫負擔得了、負擔不了,真是豈有此理。」他停了一下又說,「我預備改一個辦法,取消他的協餉,看情形酌量補助。」

他指的是王士珍、汪大燮。但此兩人都不熱中,加以外有跋扈的吳佩孚,內有佞倖的李彥青,更不見得肯出山。曹汝霖心這樣在想,卻不肯說出來,因為看樣子李彥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說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

這時王克敏便喊了:「阿鳳,阿鳳!」語聲未終,門簾一掀,閃出來一個麗人,年可二十許,鵝蛋臉上一雙眼睛,比她袖口上鑲的水鑽還要亮。這就是王克敏從八大胡同移植來的一朵名葩:小阿鳳。

李彥青很知趣,進屋時看他們從煙榻上起來相迎,當然不是尚待過癮,便是有話要談,所以哈哈腰說:「兩位總長,請便!」

「馮煥亭怎麼樣?」曹汝霖又問,「聽說他跟直軍處得不大好。」

小阿鳳不太懂,不過她的領悟力極高,想了一下,問的話還是在要害上:「碰誰的釘子?」

王克敏當然要幫他的忙。「撤銷通緝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說,「至於其他,看誰來組閣,我再來想辦法。」

如今看曹錕並不反對王克敏組閣,只是顧慮著國會通不過,便特地去訪王克敏,勸他不妨在議員身上下一番功夫。

僵持不決的國務總理人選的問題,有了新的發展。吳佩孚聯絡齊燮元、馮玉祥,向曹錕提出建議,主張由顏惠慶組閣,收拾時局。

「叔魯,」曹汝霖一面復又躺了下來,一面豔羨地說,「你這兩年豔福官運都不錯,何以我大倒其楣,流年那麼壞!」

「潤田,我不瞞你,為娶阿鳳,我扯的窟窿很大,不能不抓個缺在手裏。這一層,你在芝老面前,要替我解釋。」

「芝老」自是指段祺瑞。他的「武力統一」政策雖已破產,但軍閥之中,比較起來還算他跟張作霖,心裏還有「國家」,還有「百姓」。因此,政壇上一班有志之士,正在策動皖、奉兩系與孫大元帥合作,倒直驅曹,重開新局。

其時天色將暮,主人留客小酌。曹汝霖因為另有約會告辭,李彥青卻留了下來。就在上房的堂屋中開飯,小阿鳳帶著兩個俊俏丫頭,親自招待,肴饌精潔,食器華貴,加上溫柔周到的侍候,使得李彥青陶然欲醉了。

(本章未完)

王克敏一面打煙泡,一面傾聽。到聽完,煙泡也打好了,裝在煙槍上遞向曹汝霖。

「你看會是誰來組閣?」

「三爺是指內閣總理?」

曹錕對於吳景濂亦無好感。因為帳已經結出來了,大選的花費總計一千三百五十六萬元,直系各督軍的報效,不過一個零頭,曹錕本人足足花了一千萬,心疼之餘遷怒於吳景濂,認為他既是議長,對議員應該有相當的約束力,結果是拿他的錢買議員的好。像這種慷他人之慨的人,何能重用?

李彥青一聽,大為掃興。小阿鳳便埋怨王克敏:「你看你,六爺一番好意,你嘰哩呱啦,倒了一籮筐的廢話。」接著,便提起銀酒壺為李彥青斟滿了酒,然後舉杯說道:「六爺,我陪你喝一杯。」

這番意思要傳達給曹錕,最適宜的人選,自然是曹銳。事實上當初策動吳景濂包辦賄選,談條件時,曹銳亦曾在場,所以他也義不容辭的應該替吳景濂去爭一爭。

「芝老對你相當關切。」曹汝霖試探著問,「這一次不論誰組閣,你必是蟬聯的?」

「再看看。」曹錕答說,「萬一提出去通不過,大家面子不好看。」

「謝謝!不過兩件事都不必。第一、我決不向武夫低頭,看吳子玉能把我怎麼樣?第二、我現在孝服還沒有滿,而且時局如此,我也不想出來。」略停一下他又說,「叔魯,若非你跟曹仲珊的交情不同,我都要勸你,另作打算。你看看,『吳大頭』那班人,真正把做官的臉都丟光了。」

李彥青行六,小阿鳳管他叫「六爺」。她笑著說:「請你再說一遍。」

「彥青,」王克敏等他乾了酒以後說,「你看大總統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大總統既然覺得王三爺不錯,何不派他當國務總理?」李彥青看出他的心意,乘機為王克敏進言。

「戒煙是好事,我不勸你了。」王克敏一口氣將一筒煙抽完,喝了兩口熱茶,方始答覆曹汝霖的話。

雖是同歲,榮枯不同。曹汝霖先是喪父,熱孝中兩個姨太太又下堂求去。最倒楣的是顏惠慶內閣中的交通總長,本來為吳佩孚管電報的高恩洪,以及財政總長董康與他作對,說他經手「西原借款」的帳目不清楚,由吳佩孚壓迫內閣下令通緝,不得不避往天津。如今事隔一年,通緝令尚未撤銷,每次到北京來,都還要先託熟人「保駕」。

李彥青發覺自己的話太突兀了,以致令人不能置信,便即說道:「是這麼回事。現在國務總理還沒有人,洛陽保了一個,大總統不願意。我就說:何不讓王總長來幹?大總統說,怕提出去碰釘子,面子不好看。小嫂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一面喝酒,一面少不得要談正事。「三爺,」李彥青問,「你來幹國務總理好不好?」

「不肯也沒有法子,反正我只認陸軍部,不跟他打交道,他又其奈我何?」

王克敏心中一跳,卻不置可否,只望著小阿鳳問:「你聽見了沒有?」

不說敬酒,卻說「陪你喝一杯」,李彥青覺得格外中聽,笑嘻嘻地舉起杯來,連連說道:「謝謝,謝謝!」

曹汝霖卻有些窘迫,因為不甘於跟他稱兄道弟;而看他如此客氣,其勢又不得不略作敷衍。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謙謝地連稱:「不敢當!」

「那也說不定。」王克敏答道,「民窮財盡,只靠發公債、向外國借錢過日子。這個財政部長,形同雞肋,目前似乎沒有人看在眼裏。將來如何,就難說了。」

到得王家,先有客在。王克敏為雙方介紹,彼此都有「聞名已久」之感。原來先到的客是曹汝霖。他不認識李彥青,李彥青也沒有見過他,當下鞠躬如也地連聲說道:「你老大人物,你老大人物。」

她先招呼一聲:「曹總長。」美人京語,聲美如鶯,然後代替王克敏款客:「李處長,請這面坐。」

原來曹汝霖跟王克敏同歲,都出生在光緒二年丙子。他們組織了一個餐會,就叫「丙子會」,每年五月跟十二月,楊椒山與蘇東坡生日那天,聚會作竟日之歡,因為楊、蘇亦生在丙子年。

「你自己來吧!我想戒煙,能忍住還是忍住。」

「是啊。」

消息傳到天津,王承斌幡然變計,心想:與其跟吳景濂暗中相爭,使第三者坐收漁人之利,不如支持吳景濂,便宜不落外方,到得吳景濂幹不下去時,還可以接他的班。

「他肯嗎?」

「算了,算了!」王克敏搖著手說,「我惹他們不起。八百羅漢,一炷香一炷香燒到,那得多少錢?而況這一趟,把他們的胃口弄大了。本來一二百可以打發的,現在動輒千兒八百。有這個錢,我寧願輸給你,也不去塞狗洞。」

因此,他想到了現任財政部長王克敏。他們是老朋友,當光緒末年曹錕在保定當統帶時,王克敏以直隸交涉使駐保定,便常有往還。入民國後,彼此有幾次共事的機會,他發現王克敏有一項長處,該曹錕應得的錢,他不會裝入他自己的荷包。在曹錕看,這就是「公私分明」,與吳景濂恰好相反。

「聽他的口氣,還是老一

「自然是國會。」李彥青緊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三爺不妨在議員當中活動活動。」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