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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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蔡国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时代宣告结束,开始了新蔡时代

我对子贡这样侍奉先师的虔诚大为感动,但这种做法并非我们这些人所应仿效的。再说能继续侍奉墓侧的,子路、颜回死后,就是子贡、也只有子贡一个人。

一进入子贡的房间,每个人都和他紧紧拥抱,然后大家又互相拥抱,泪水涟涟,依依惜别。我也在屋子里和大家告别。从窗户望去,可以看见孔子墓旁新修了一座茅庐,子贡那年四十六岁,他还要继续守墓三年。

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我的身世谈起。现在太阳还很高,我准备天黑之前讲完,免得你们回去赶夜路。

蔡国定都上蔡历经十八代五百年,其间遭受楚国的压迫数不胜数,最严重的要算是十三代哀侯时,楚文王借故大肆讨伐。当时蔡国民不聊生的惨状,通过各种形式口承流传下来。继之十八代灵侯时,楚国又借故谋杀灵侯,以至国破家亡。两年后,平侯迁都新蔡,重建国家,但这也是楚国策划的阴谋。

在给孔子服丧的后期,子贡领着大家一条一条地阐明孔子生前的言论所具有的生命力,并且采用准确的形式,把孔子原话记录下来,我也旁听过这种讨论会。刚刚开始这种聚会的时候,有好几个晚上,大家围绕着知天命、畏天命、何谓天、何谓命,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当时我尚未从伤悼孔子的悲哀中完全摆脱出来,虽然忝坐其中,但与争论孔子言论深刻含义的整个气氛相去甚远,所以现在也记不清楚争论的结果将天命归结到什么地方。

问我吗?我比颜回小五岁,但已经不知不觉地比颜回多活了三十年、比子路多活了八年,现在快到孔子先师去世的七十三岁了。马齿徒增,令人惭愧呀。不过,这也是天使所然,我打算这一生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思无邪地生活。

我生在蔡国。我已经好几年没谈论我的祖国了。可一提起她来,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灰尘弥漫的土房屋的村庄,环绕四周的稀稀落落的桐树林,还有远处汪洋流淌的汝水,一股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诚如各位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士般的日子,耕种些许薄田,生怕沾染上世俗的污脏,与世无争,我行我素。我想,心胸宽阔的孔子不会责备我的,我似乎听到孔子的声音:你就这样子过吧!其实孔子本来就很想过着我现在这样的日子,他简直想得不行!我,只有我一个人最了解孔子的这门心事。

但是,孔子没有这样做,也不可能这样做。为着使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能稍微变得好一点,为着社会上遭受不幸的人越来越少,哪怕少一个也好,他日夜苦心焦虑,努力弘扬自己的主张:“对这个混乱不堪的社会不能视而不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离开这芸芸众生嘈杂喧嚣的人世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不和被称为‘人’的朋辈们一起生活,还能和其他什么一起生活呢?总不能与鸟兽为伍呀。”——孔子含带寂寞感的声音萦回在我的耳际。这是孔子的自言自语呵。

你们提出天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实在的,孔子讲的那么多话,我们感到最难、最怕的就是这个“天命”。到底天是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说天何言哉,正是如此。天不开口。四季运行,周而复始,万物生长。然而天不开口说话。

我总觉得,孔子似乎前不久才离开我们,可是三十三年的岁月改变了一切。孔子晚年的弟子里,在老师殁后,有的应聘,仕于诸侯,有的隐逸,不求闻达,大家各奔前程。子贡守墓六年,如果继续留在鲁国国都,那么孔子的情形与现在也会有所不同,但子贡原是卫国人,而且那时年纪也将近五十,所以不得不回到祖国卫国去。

据说,周武王弟蔡叔度为了统治殷代遗民,分封于颍水、汝水流域,始建蔡国。当时的国都不是我出生、成长的新蔡,而是汝水上游的上蔡。

蔡国定都上蔡的时候,赖以周朝的庇护,在中原诸侯各国中也曾显赫一时,不过这是周朝鼎盛时期的事,不久中原四周的吴、楚等大国的势力伸进中原,便开始了蔡国悲凄惨澹的历史。

自然,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虽然得以重建,却被迫沦为楚的属国。我们就是在听着这国家悲惨屈辱的历史中长大的。

不过,孔子不会有律己的标准来要求像我这样连他的弟子都还不是的人,孔子有着极其宽厚的襟怀。“想进山就进山吧!”“洁身自好地生活吧!”“这样过就很好。”——进山以后,我已经好几次听到孔子这样宽宏亲切的声音了。

是的,正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也听说在我们服丧三年以后,高足弟子子贡又服丧三年,前后一共六年。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早就料到子贡会这样做的。三年服丧期满的那天早晨,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七十多人准备各奔东西、自谋出路,于是由统管行装的那个人打头,按顺序向子贡辞行。三年里,子贡独立承担服丧期的全部事务,要是没有他的资助,我们的服丧也实在无法坚持下来。

也许你们都知道,我和其他弟子不同,我是半路上糊里糊涂地混入孔子学生队伍里去,然后留下来侍奉孔子的。孔子晚年在这个国家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并不是受什么人的指使遣派,而是自己主动给孔子的学生打杂,只不过时时留心,一有闲暇,就尽量靠近孔子,好聆听他的教导。我要是说自己是孔子的学生,一定会被孔子见笑,其他学生也会面露窘色。

是这样的吗?子夏回到祖国卫国,子张、子游虽然他们的祖国陈、吴已经沦亡,还是回到各自的故乡去了。要说年轻的话,他们也就比我年轻十岁左右,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再说,这些孔子高足在黄河、淮水流域和中原各地宣讲孔子教谕,有力地传播了孔子学说。

不知道什么缘故,建立蔡国的蔡叔度在武王殁后,反叛周朝,结果惨遭失败,国破人亡。但是,他的儿子胡重建家园,使蔡国命脉勉强得以维系。想起来,蔡国从建国开始,就注定了动乱不安的历史命运。

孔子确实说过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我记得这是他结束亡命、游说的生活,回到鲁国时对等候他的众多弟子说的。总之,这是他晚年的言论。你们是对孔子的这句话不理解吧?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和往常一样,不做任何解释,让大家自己去体会其中的深奥含义。

还有子夏、子张、子游等孔子晚年的弟子在服丧三年以后,曾经坚持过一阵先师的讲学馆,后来听说他们对“礼”的解释歧异,观点对立,分成几派。再后来,就逐渐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要说是一部苦难史,中原诸侯各国都有着共同的历史命运,而蔡国的大部分苦难史则是和南边的邻国夷狄楚国的争端联结在一起。

不是吗?你们正在搜集、整理孔子的全部言论,不让它有任何遗漏,然后还要正确理解、准确诠释——光听你们这么说,就知道这是一项艰巨浩大的工程。孔子生前,我侍奉在他身边,那时只是漫然度日,现在想起来。实在后悔莫及。

孔子去世三十三年了,听说你们这些优秀的年青人在他生前施教的讲学馆里从各个角度探讨孔子的教谕,这实在令人高兴,也令人放心。

各位特地到这里来,我总得讲一讲你们想了解的一些事情。你们提了几个问题,今天我就选“孔子及其学生与我的关系”这个题目,虽然没有准备,这个题目还是能讲的。其他几个比较深的问题,让我做些准备,等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讲。

天命自然如此,天原本又是什么呢?孔子所认识的天又是什么样的呢?自从我住进这山村以来三十余年,每年都好几次思考“天”这个问题,而且进入孔子所说的“天命”这句话里去思考,可往往不着边际地兜了个圈子又折回到原地。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看来我只能谈谈自己的认识过程。啊,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暂不回答吧,这样不至于出差错。让我考虑一两个月,把我的想法归纳整理一下,再给大家讲述我对孔子关于天、天命论述的认识。

先师孔子去世以后,我也仿效其他弟子,在城北泗水畔的孔子墓附近结庐,服心丧三年,然后移居到这深山里,勉强糊口度日至今。时间过得真快,孔子离开我们不知不觉已三十三年了。这些年里,我一直尽量避免和世人交往,虽然远离孔子墓,我想这一辈子,也就是在有生之年,在这里侍奉先师。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想孔子之所想,就像现在还侍奉在他身边一样。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除了每天打发时光以外,别无所能,更想不到会有益于世。

刚才我提到子路、颜回,这些师兄的名字至今没有湮灭。你们各位今天还能听到他们的名字,我是多么高兴呀!子路六十三岁、颜回刚刚四十一岁,就都先于先师去世了。

尽管如此,在鲁国的讲学馆里,有关孔子的一切,都已经由孔子晚年的弟子移交到担负着今天这个时代重任的你们的肩上。孔子殁后,他的学说正在由他所不认识的一代人继承、发扬。这就使我完全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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