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遭遇了李鴻章—一個以喜劇的方式進入世界,卻以悲劇終場的命運的寵兒。說他是命運的寵兒,是因為上天在鑄造李鴻章的時候,充分彰顯了人類的豐富性、複雜性和神秘性。選擇進入李鴻章,是有充足理由的,在合肥生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沒有去那個步行街上的李府,甚至連這樣的衝動都沒有,原因是一直對於李鴻章有著天然的隔膜。我在少年時從銀幕上所見的李鴻章,留著山羊鬍子,陰險毒辣,城府極深,讓人心存忌憚。再看看當時書籍的介紹,除了當官、鎮壓、兩面三刀之外,就是接二連三地簽下很多割地賠款的協議,把好端端的一個大中國弄得支離破碎。因此,從少年時代起,我就對他一直沒什麼好感。況且,那個李府也不是李鴻章的原住所,只是他弟弟李鶴章的一處房產,後來出於宣傳和旅遊的需要改建的。這樣的贗品又有什麼意思呢,就更懶得去了。

一直到近來,我意識到,我還必須真正地認識,或者說真正地剖析一個人;通過剖析來達到對於中國文化深層次的瞭解和領悟,並且,通過內心的重演或借鑒,來疊加自己的人生。當然,這個人應該是位居高位,他的內心世界和他的地位,決定了他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視野和內心的寬廣度。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才擁有這種世俗的高度以及內心的寬廣度。可以這樣說,這樣的人傑天造地設的,它從來就是偶然性的產物。在這個世界上,機緣決定了絕大多數人只能過著平淡的生活,他們只能平庸地度過短暫的歲月,很少有人能登上巔峰看風景。但一個人卻可以用一種間接的方式,活著別人的人生,流淌著別人的思想。對於我來說,認識並且真正地明白這樣的人物,既是與世界的一次深層次的溝通,同時也能給自己的內心拓展,並注入一種強大的力量。與這個世界上所有芸芸眾生一樣,我的人生已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偶然性,要自我完善,就必須借助其他方式去拓展內心的寬廣度。每個人的內心就是一條河,但河流與河流之間,一直是有區別的,我希望自己的內心成為這個世界最寬廣的河流,也希望自己能借助神秘的力量攀登上這個世界最高最神秘的山峰。

搞不懂,或許是因為李鴻章身上所體現的矛盾太多了,也太複雜了。那不僅是他性格上的矛盾,為人處世的矛盾,人格的矛盾;似乎更多的,還有時代的矛盾,文化的矛盾,甚至生存哲學和人性陰影上的矛盾。李鴻章可以說是一個集大成者,他不僅僅是舊道德、舊文化、舊功名的集大成者,同時也是那種五千年封建道德文化的集大成者。與此同時,東方和西方板塊撞擊後也在他身上表現出足夠的「熵」效應。在李鴻章的身上,既承載著舊時代的榮光和底氣,也承載著遭遇變故後的支離破碎、迷茫委頓。世界進展到十八世紀初時,法國大革命已經平息,歐洲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紛爭之後,有了短時間的平靜。西歐列強在抓緊完成向工業化過渡的同時,在征服東方上找到了共同點,他們不再相互傾軋,而是攜起手來,開始向東方傾銷工業商品和文明方式。西方文化的侵略性表現出來了,野蠻而囂張,這使得內斂而文雅、注重內部和諧的東方文化感到極不適應;在技術上,瓦特發明蒸汽機後,西方的航海技術突飛猛進。蘇伊士運河的開通,大大縮短了西方和東方的距離,歐洲列強可以通過海上輕而易舉地進入別人的領地;在國力上,歐洲諸國突飛猛進,而中國自乾隆之後,盛極而衰,民力凋敝,經濟發展接近於停滯不前。長時間閉關鎖國的統治方式慢慢地向活力注入了隱蔽的毒素。人的智力逐漸降低,天才的火花漸次熄滅,甚至連早期的尚武精神也衰弱蛻變。更重要的是,由於西方盛行的理性思維、科學觀念以及基督新教對於資本主義的推動,歐洲的社會運轉,速度和效率明

但近來還是陸續讀了許多有關李鴻章的書。不讀還罷,一讀之下,對於李鴻章瞭解越多,震撼越多,困惑也就越多。李鴻章身上涵蓋的東西似乎太多了,他彷彿就是中國文化的集中體現,謎一樣的思想,謎一樣的人生,煙籠霧鎖在這個人的身上。

然後,我又嘗試著用文字去寫作徽州,嘗試著伸出文字的指尖來觸摸那一邊虛空。在指尖哆嗦的探尋中,分明可以感覺到文化和歷史的觸鬚如小魚一樣舔啜。歷史與文化一直有這樣的特性,它總能在接觸生活時復活,通過當代而變成活生生的歷史。徽州只是我身邊早已存在的一個標本,通過對徽州的解剖,我瞭解到了文化的經脈和穴位,也宣洩了很多關於古代與現實的認識和感悟。我的文字像一束光一樣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同時,也映亮了我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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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就是尋找的過程。尋找,實際上就是生命的真正意義所在。在最初的寫作中,我一直是在寫小說,寫散文,通過敘述和抒情去感悟和領會。後來,我的小說創作擱淺,因為時間的關係,我無法將那些情節炮製得完整。當然,對於小說,我缺乏熱情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絕大多數的當代小說已經進入一個誤區,這些小說太流於技術性,變成了譁眾取寵的噱頭,它們只是笨拙地複述一個又一個惡俗的故事,淺薄,乾澀,既沒有想像力,也缺乏深刻的思想,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能看出作者的人格低下,自然而然地暴露出作者的狹隘和醜陋來。這樣的方式,就一種藝術形式來說,已經失去了對於美的召喚,失去了對真理的追求。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漸漸遠離了小說,也遠離了世俗的泥濘。而散文呢,在寫作若干年之後,它又很容易讓自己脫光了身子,將自己的生活、情感以及思想完全地暴露。也就是說,散文很容易把人寫空,不僅僅是別人,連自己,也會油生一種厭倦感。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表達和探尋,我不得不嘗試另一條新的道路,去尋找一種更為貼切的方式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一點思考。就我短暫的人生而言,我終究是要表達的,也是要構建的,這一點,在我看來,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之一。寫作一直是一條幽深的路徑,它所連接的,是個人的生命感悟與巨大的生命本來。這樣的路徑彎彎曲曲,充滿艱辛,險象環生,神聖地閃爍著微弱的星光。後來,我找到一種藉以表達的方式,那就是電影。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裡,似乎沒有一種藝術形式比電影更豐富了,可以說,這種綜合的藝術形式,濃縮了這個世界的思想火花,也濃縮了這個世界的所有藝術形式,甚至,濃縮了語言所無力企及的東西。電影真是時間在這個時代裡饋贈給人類最好的禮物。

當我在某一個早晨或者傍晚,注視那些消失在空濛中的歷史人物時,我就如同在注視著實驗室玻璃房子裡的標本—我感受不了他們真正的氣息,嗅不到散發著旺盛的腥味或者臭味的氣息。這樣的歷史人物,就如早些年鄉間田野裡上映的皮影戲一樣,只是模糊地顯示在白布上,它們很難有清晰的五官、氣味以及聲音;在它們的後面,還有一根根無形的細線在操縱。而我所呈現的羞赧呢,是因為時間對歷史體無完膚的剝奪,以至於我們很難認識一個真實的個體。那些歷史人物所做的一切,在我們的眼中,都是那種可有可無的簡潔版或者省略版。相對於從前的時代而言,我們身處的時代不僅僅是面目全非,而且從精、氣、神上,也漸漸失去一脈相承。我們無法把自己沉浸在如水一樣的歲月中,品嚐著時間的體溫和況味。那些順流而下的時間,一直如一條清澈的河流,在它的上游,是人類的源頭;而我們現在身處的時間呢,感覺已不再是順流而下的河水,而是在整體上呈現出雜亂無章的漩渦—這讓我真正地感覺到,人類和時間的關係,已不僅僅是困惑和迷離了,人們在本質上對於時間已經力不從心,無法解讀了。

文字的留存起源於各種不同的情感,也起源於不同的機緣。人們因欣喜或者感悟而寫文章,或者,怨恨、憤怒、困惑都可以點燃著作的激情。甚至於,獵奇、宣洩,心理上的樂趣也同樣可以造就文字的流傳。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動機不純的出於名氣或者金錢的考慮。而我寫作李鴻章的動機卻是非常明確的,那源於清醒和困惑的交織—一種極端的清醒,也是一種極端的困惑。這種困惑與清醒是相聯繫的,更是相融合的。它不僅僅是對李鴻章本身的困惑和清醒,是對中國文化的困惑與清醒,同時也是對於世界以及人類思想和行為的困惑與清醒。

基於此,我嘗試著用文字來解讀電影,通過解讀光怪陸離的人生故事,來探尋人類的生活之路和心靈之路。看電影的過程,我就像一個潛入水底的人一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叢生的水草之中,看各式各樣的人生在我眼前浮游過。電影豐富了我單調而乏味的人生,我沒有想到人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多彩,也是那樣的單調;沒有想到人性是那樣的複雜,也是那樣的單純—生活的多彩在於獨特,每一個人生都是不可替代的;而人性的複雜呢,在於伸張得如此開闊,它們比星空更加廣袤,更加幽深;而單純的意義又在於,所有的命運都是殊途同歸,那些過去的,曾經輝煌和獨特的人物彷彿沒有存在過似的。電影讓我活著無數人的人生,在各種各樣的人生中拓展自己的心靈。這是一種機緣,更是一種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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