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半岛文化的奇特

半岛文化的奇特,外边人也许并不十分了解,他们很容易用鲁文化去代替它。其实它是基本独立的一种文化。不了解这种文化,就不会理解东方文化中最神秘的那个部分。半岛文化中的“怪力乱神”并不是虚构出来的,而是一种现实。

有人会问,这样投入太不超脱,怎么保持理性?没有理性何以结构?何来思想?完全被情感牵着走,走入一片迷茫的情感森林,不是要迷路吗?不,强大的理性始终要伴随强大的感性,那洪水般的激情要有一个堤来保护,来固住,不让它没有边际地漫流:堤内感情的汹涌澎湃就是杰作产生的一个条件。

评论家是读者的一种,他们往往更明晰更理性。但他们毕竟做着不同的工作,各有其规律和重点。作家比起评论家来,往往像英国评论家伯琳所说,只是一只“刺猬”,这种动物只知道一件事;而评论家则是“狐狸”,它知道许多事。作家一般会安于做一只“刺猬”,“狐狸”做不了。

每年夏天对我来说都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我对四季总是很敏感。出生的那个地方,就是胶东半岛地区,它

作家在穷困期、奋斗期,情感往往非常强烈。成名以后,再没有贫困潦倒、挣扎奋斗了,情感也不如过去了。情感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是没有边际、深不见底的,它可以投射到很远,具有极大的穿透力。离开了情感的力量,其他种种的技法,什么阅历和才华,都失去了基础,终将变得廉价。情感不是为了创作而存在,而是一个真实的人需要存在的。

《你在高原》中写了许多流浪人,山里面、林子里面各种各样的人。我也有过一段不算太长的游荡生活,那个时候很孤独也很好奇,在一个好奇的年龄。我走过很多地方,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比如山里的独居老人、流浪汉,还有爱好写作的人。个人的文学资源也来自那一段游历,它虽然时间不长,但给我写作的援助却是巨大的,后来的机关生活、城市生活都不能替代,很是宝贵。

一个好的读者一定会投入,一个好的作者肯定也是。有人可能问,难道还有作家在写作时不投入吗?当然有。不投入不是因为他采取了现代主义的冷漠,故意要与文字保持那样的一种关系,以产生新异的美学特质。这里说的不投入不是指这个,而是个人生命品质里缺少把精力凝成一个点、像激光一样具有穿透力、把最真实最强烈的情感投射出去的那样一种能力,简单讲,不投入就是没有激情。何来激情?怎样和自己写的所有人物,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人物,都深深地命运一共。一场写作就是漫长的歌哭相随,忍泪入心,攥紧双拳。比如《古船》中兄弟连续几万字的辩论,当时觉得就是自己投入了这场没有尽头、没有胜负的辩论。

现在的数字时代,能够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多书大家都觉得特别好,看了以后被迷住,有的读者却觉得根本读不下去,后者的要害问题是没有文学阅读的能力。什么是文学阅读?文学阅读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能够享受语言。看戏剧要享受唱腔,文学阅读则是享受语言。有多少读者在享受语言,就有多少文学读者。所以作家心目中装的是文学读者,希望他能够享受语言。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想、有志向的写作者,一定是为能够享受语言的那一部分读者精心准备大餐的,只想让他们大快朵颐。

作为一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已经写了四十多年,足够苍老了。写作者有一个问题:一部作品写得越是让自己满意,越是拥有读者,超越自己也就越是困难。一部好的作品等于往自家门前摆放了一块很大的石头,摆了太多,再要出门就困难了,更不要说走远。这里是说不能重复原来的故事,不能重复原来的形象,甚至连语言都很难重复。一个作家要追求个人的语调,就像我们听音乐,要进入这部音乐作品,就要找到这个音乐家自己的“调性”,一个作家找到自己的“调性”是不容易的,也就是所谓的形成了个人的语言。在个人语言这个总的“调性”里面,还要有起伏有变化,总是一个调子下去,就完不成新的作品了。

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必定有其地域性,这几乎没有什么例外。有的地域性弱一点,有的强一点。地域性不能强力追求,它应该是自然而然的。过分地追求所谓地域性,可能也是不自信的表现。一个半岛出生的人,自然具备了半岛血统,这些一定决定着他的音质及其他。

我生于半岛,而且是“半岛上的半岛”:胶莱河以东地区。那里有漫长的海岸线,大小岛屿散布在远近海中,白雾缭绕。它与一般意义上的山东半岛是大不一样的,是齐文化的发源地,而不是鲁文化占主导的地方。齐文化是中国人比较陌生的,究竟会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那里(半岛上的半岛)的文化,还是一个问题。特别在文学审美方面,一般来说还缺乏对于这个半岛特别而系统的诠释。这些可以是自觉的,也可以是不自觉的,比如我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是数字时代,全球化了,文化平均主义的趋向越来越严重,这对于艺术而言是一个大不幸。越来越多的人漂在艺术的浅层和表面,比如从受教育的程度上看普遍提高了,却有可能连最基本的文学阅读能力都不具备:在语言艺术面前麻木不仁、不辨好歹。文学的地域性是重要的,它在许多时候决定了艺术性,因为丧失了地域性的文学往往是浅薄的,没有了个性特征。

不讲人物塑造的困难,单讲寻找一个作品独有的语调,都是极其困难的。好的作品会有不变当中的变,这包括语言。“不变”可以作为作家长期养成的个人的总语调,但具体到一个作品,为了服从这个作品叙述的需要,还需要走入一种全新的语调,这就困难了。

一个人不可能只对一个方面注意和牵挂,而是会对生活中的许多方面做出反应。作家的过分专业化并不自然。我在写作方面是追求自然而然的,即真实地表达内心,内心里有感动,就会写出来。

粗糙的作品,往往是作者凭借自己的写作惯性往前滑行的,那是无趣的。一个优秀的作家非常厌烦重复自己,而是要挑战新格局、新境界和新故事,找到崭新的特异的语言,这种工作才有幸福感和享受感。如果把写作想成一种高智力活动,那么挑战越有高度、越险峻、越陡峭,也就越刺激,个人得到的心灵回报也就越大,这就是享受了。

我们经常讲文学阅读,现在往往被扭曲了,变成了一般化的文字阅读。将文学阅读混同于一般的文件报纸去翻阅,是进入不了的。要进入文学阅读,首先要进入一部作品和一个作家独有的语言调性。文学只有一个语言的门,没有任何其他的门。我觉得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找到一本书所独有的语言“调性”。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挑战。

我以前说过,一个好作家有两颗心特别宝贵:一颗童心,一颗诗心。好的作家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复杂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一些复杂的思想问题、哲学问题、文学问题,在世俗层面上很是天真。作家希望拥有这两颗心,它们永远不要离去才好,不然就写不好纯洁的、天真烂漫的故事,也写不好复杂的钩心斗角。用一颗单纯的诗心来拥抱这个世界,才会对世界的不同角落看得特别真切和深刻。如果是非常复杂和阴暗的人,就会觉得一切都见怪不怪,它们对作家构不成击打,留不下什么痕迹。写儿童作品,与写《独药师》这样的作品需要的力量是一样的,需要的激情是一样的,需要的感情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需要真挚的力量。如果作品失败了,许多时候是情感出了问题。

同时代的文学朋友给我很大启发,他们用出色的劳动鼓励和启发了我。经典对我的帮助很大。现代主义的作品我也喜欢,不过现代作家总愿意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这常常让人沮丧。鲁迅重读很多。现在写得少读得多,在阅读中寻求享受,能写就写一点。主要时间还是在半岛地区,平时比较忙,写作时间太少。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牵挂比较多,会把这些牵挂写出来。作家在这种回顾、总结、目击、抒发的人生状态里,也很有意义。人们常说作品之间要拉开距离,不断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其实不要讲超越,要想改变一点,不重复自己就很难了。在不断创作的时候,既要找到独特的语调,还要找到崭新的故事和人物。有时候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新的感动。要找到新的感动,它有可能是某种思想,某种说不清的意境,或是某个特别有趣的形象。更多的是一个综合的吸引,觉得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作品,不同于以往的感动。这个新作品值得花费全部的激情、集中所有的兴趣和时间去好好经营。

文学是语言艺术,输掉语言,这个作品什么都不是。我们经常听人讲,说哪个作家写得很好,就是语言不好,粗糙。这是外行话。语言不好怎么会是一个好作品?输掉了语言,什么都不存在了,因为一切都是通过语言呈现的,一切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无尽的意味、神秘的造境,所有微妙的东西,都从最小的语言单位里开始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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