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嗯,那又如何?……”鱼姬依旧埋头算账,只急得明颜在一边抓耳挠腮:“那个……班子里的红伶萧玉郎又有俏目连之称,最擅扮目连僧,真个庄严宝相,不去看看,可惜了。”

话音刚落,一个异常爽朗的笑声传来:“看萧玉郎还不如看洒家。”而后两道飞扬的眉毛映入明颜眼帘之中,却是常来这酒馆中光顾的京城第一名捕龙涯。龙涯倚在柜台面,瞅着鱼姬满眼俱是笑意,笑得好像八月间的石榴。

龙涯一边坐下,一边四下张望却不见三皮,于是叫住明颜问道:

入夜之后,人们要么是聚在汴河之畔放灯祝祷,要么是在家中焚香祭祖,当然,也有不少好事的人,在城外城隍庙前搭起彩戏台子,所演的剧目通常是《目连救母》。

三皮哼哼道:“想想这些年来被她这般折腾,稍不如意就要捆要吊,分明是故意针对,我很怀疑这糖人管不管用,哎哎……有总比没有强……”

七月十五,中元。

三皮咧咧嘴哼哼道:“谁知道她那么小气,不就是个破糖人吗?缺胳膊断腿的,还巴巴地拿个无比光鲜的盒子装了小心收藏,我便以为又是什么吃了大有裨益的宝贝……也不知道是不是放久了不新鲜,搞得我肚子也隐隐作痛。”

明颜不解道:“这大热的天儿,还喝热酒不成?再说了,烫烫就好,也不必直接上炉煮啊,酒气不是全跑光了吗?”

明颜摇了摇头,正要跟去帮三皮,却被鱼姬叫住:“那点活计倒是难不倒那小泼皮,明颜,酒廊上最下面一层有一只青石瓮,等炉子生好便煨上。”

明颜“嘘”了一声,朝着厨房努努嘴,而后手指朝后院指了指,一脸的无可奈何。

中元俗称鬼节,传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鬼门关大开,各路阴魂游鬼游历人间。有家有户的得孝子贤孙点灯引路,归家享用祭品香火;纵然是游魂野鬼,也可托得这个机缘,出入民间的道场佛会,寻求施舍与超度。一年一度,风雨不改,所以中元节之前几日,市井中卖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事的商贩便早早摆出了行头,远远望去,汴京街头便是琳琅满目,好不热闹。

鱼姬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学了些门道。不错,我便是要让酒气消散一些,免得饮来太过相冲,反而不美。对了,就直接摆门外烹煮吧,免得热气恼人。” 龙涯笑笑轻声言道:“看来掌柜的定是另有一番用意了。”

三皮早将炉子生好,搬去大门外,明颜也取出酒瓮放在炉上,扯过一把蒲扇,卖力地扇着酒炉中的炉火。不多时,那青石瓮中的酒水已然微微作响,紧窄的翁口冒出些许白色的水汽,带出一股馥郁的香气,顿时弥漫于街市之中,唯独不朝鱼馆里飘。说也奇怪,街市之中本有不少夜游的人,闻到这等香气无不面露微笑,行路蹒跚,不多时居然一一醉倒在地酣然睡去,只是那轻松释然的微笑神情依然浮现在面目之上,似乎一个个都沉醉在美梦之中一般。

三皮脚一落地,就觉得双腿发软,忙一把勾住龙涯的肩膀哼哼道:“吊了那么久,两条腿子怕是不中用了……哥……哥……再扶兄弟一把……”

原来龙涯一到后院,便见得三皮被鱼姬的捆龙索五花大绑,倒悬在后院的老榆树上。原本俊俏白皙的脸憋得通红,好似灌了十坛八坛离喉烧。看到这厮哼哼唧唧,眼泪涟涟的可怜模样,龙涯不由得捧腹大笑,许久方才勉强止住笑,直起腰身来说道:“被倒吊一天一夜的滋味如何?” 三皮有气无力地哼哼道:“没义气的东西!你也来试试就知道了。” 龙涯啧啧咂舌,围着三皮转了一圈:“那也是你活该,谁叫你嘴馋偷吃,惹恼了鱼姬姑娘。”

“是了是了,龙捕头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也无怪如此自负。”鱼姬掩口一笑嗔道,“可美得你!”

鱼姬淡淡一笑正要言语,只见得街市上一阵风起,将街角处人们焚香化帛留下的纸钱灰卷得不停打旋!

话音刚落就听得前厅里鱼姬的声音:“咦,人呢?”言语之间已经朝后院走来。

明颜眨巴眨巴眼睛:“听说今个摆台子的戏班子是‘喜相逢’,午间便听得酒客们言语,说今天要连唱三场《目连救母》,这会儿大概该上第二场了……”

“怎么不见三皮那小子?”

龙涯叹了口气,自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你也别说做兄弟的不管你死活,今个我去东水门城根下寻着专做糖宜娘的唐记,给倒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你便拿去好好地给你家掌柜的赔个不是。”说罢展开手里的布包,只见里面裹了一个四寸高的糖人,手工精妙,剔透的糖色甚是温润。

明颜转了出来伸手在三皮头上拍了一记:“你还敢咋咋忽忽,想多吊两晚不成?”

往年这个时候,鱼姬也会暂时歇业一天,和明颜三皮一道去城隍庙前听戏凑凑热闹,只是这一次却颇为例外。

大宋政和八年。

明颜见得他这般神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习惯性地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心想这家伙果真是越来越露骨了。

“啊?”明颜耳朵甚是灵便,听得鱼姬言语,好奇心顿起,将扇子塞在杵在一旁的三皮手里,人早凑将过来,“掌柜的,这水有什么不同?”

明颜瞅着店外的人群游走,心早就飞去了城外的戏台边,然而见鱼姬仍在不紧不慢地拨着算盘,半点要出门的意思也没有,不由得几分躁动,在鱼馆柜台边转来转去,好半天终于忍不住腆着脸上去开口言道:

鱼姬闻言微微思量,而后言道:“还真是无妄之灾。不过事已至此,咱们也不用去那边了,今个中元节便在鱼馆饮酒作乐,岂不更好?”说罢扬声吩咐明颜将龙涯引到酒座边,一面转入厨房亲自准备杯盏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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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涯摇摇头:“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只听说砸场子的是个年轻女子。《目连救母》刚开锣,萧玉郎才出来唱了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就被那女子一拂袖子掀下台去摔得头破血流,而后十几个武生上去,都如风卷残花一般摔将下来,最后连台子都塌掉了,那女子也不知所踪,在场之人皆道是今晚鬼门关开,‘喜相逢’不知冲撞了何方恶煞,才遇上这等倒霉事。”

此言一出,三皮顿时脚步如飞,身形闪动,快手快脚地自柴房搬出木炭、炉子之类的杂物,双手架着炉子,头上顶着个装满木炭的簸箕,一步三晃玩杂耍一般朝厅堂里挪。他很清楚鱼姬说的不是玩笑话,就从刚才耍宝那一段都没逗出鱼姬的笑脸来看,糖人的事儿还没完。

龙涯最烦这泼皮狐狸毫不忌讳地贴上身来,只是将肩膀一斜,三皮顿时搭了个空,啊呀一声扑倒在地上,一双碧眼似有千般委屈,斜斜上挑望向龙涯:“你……你好狠心啊……”

鱼姬见龙涯为三皮求情,又见得三皮一副要死不活的可怜模样,也不好再硬着心肠,手里捏了个‘松’字诀,那捆龙索已然倏地一声放松开来,钻进她的衣袖。

“不是我自负,”龙涯叹了口气道,“只是你们现在去,也只看得到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萧玉郎。刚刚听得小的们通报,说城隍庙那边被人捣乱,戏台都让砸得稀烂,而那个以俊俏见称的萧玉郎,估计得修养三五月才可以出来见人了。所以……还不如留在这里看洒家,岂不来得更为清爽适宜?”说罢,两道眉毛又扬了扬,倒把鱼姬、明颜逗得同时笑出声来。

鱼姬抬头看看那荦荦水汽四下弥漫,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龙涯笑道:“这酒名叫‘浮生若梦’。其实也是用五谷蒸酿所得,只不过用的水不同。”

鱼姬瞄了瞄三皮,如何不知他又在作怪,于是干咳一声:“先去将那红泥酒炉生好。一炷香时间做不好,就自己把自己吊回去吧。”

龙涯微微一笑:“这青石瓮中的佳酿果然与众不同,不知道又是什么门道?”

三皮的身子顿时失了依凭,朝地上撞去。好在龙涯眼明手快顺手接了去,不然三皮头上少不得再多一个大包。

三皮眼明手快,早取过盖子盖住青石瓮的翁口,却不想被飞灰迷了眼睛,好不容易揉去眼中的灰尘睁开眼来,却发现面前三步以外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

“掌柜的,这会子也没有什么人上门了,不如……” 鱼姬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如什么?”

鱼姬极力忍住笑,开口问道:“‘喜相逢’名声在外,怎会惹来这等横祸?”

鱼姬笑而不言,只是将龙涯引到前厅,只见堂中龙涯常坐的座头上已然摆上了杯盏和几色菜肴,还有一瓶龙涯最为喜好的离喉烧。两人入座,鱼姬添酒相敬,和龙涯对饮了三杯。

龙涯心念一动面露促狭之色,悄声道:“那小子不会还吊在那里吧?”说罢起身穿过酒廊直奔后院而去,不多时便听得后院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异常爽朗。

三皮忙使眼色,龙涯识相地将糖人收好藏回袖中,转过身来笑道: “咱们都在这里。鱼姬姑娘,三皮再有不是,也已经吃了苦头知道错了,不如把他先放下来,也多个人跑腿招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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