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里珠帘 第一章 初到秦淮

见秦牧身边还放着书箱,身上染有风尘之色,想必是他落榜归来尚未还家,便直接到这媚香楼买醉来了。

她露出一抹巧笑,正待安慰几句,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杂乱之声,有桌子翻倒,有姑娘们阵阵的尖叫,有刀剑撞击之声,还有人在厉声大吼:“东厂捉拿叛党,无关人等闪开!否则一概以叛党论罪!”

“老天不公啊。”秦牧猛灌了一口酒,然后放声歌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李香君轻步走到他身边,素手执壶,玉腕流转斟满了两杯酒,温言说道:“秦公子年方及冠,满腹经纶,即便今科不中,又何须介怀呢?”

那小丫环刚要去开门探视,“哐啷!”一声,房门便被撞飞下来,一个满身染血的壮汉手拿着一根桌脚扑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群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东厂番子,个个手提钢刀,步步紧逼地追杀着前面的壮汉。

远远眺去,一壕春水半城花,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千余处;

秦牧等了许久,新浴过后的李香君才妆罢出来,她换上了云白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衫,绛紫杭绸月华裙,身材娇小玲珑,眉眼儿秋波流盼,俏丽生辉,小嘴唇微微上翘,显出几分俏皮,整一个楚楚可人儿的模样。

三年前秦牧再赴礼部试,依然名落孙山。

秦牧自幼聪颖过人,五岁能背诵《论语》,七岁能诗,被喻为神童,十三岁中举,一时名动江南。

只是自那之后,秦牧就一直在家中埋头苦读,再没来过媚香楼,李香君对他的印象也就慢慢淡了,毕竟那只是接触过一次的客人而已。

“是在下来得不是时候,冒昧了。”秦牧显然没有从落榜的愁闷中摆脱出来,脸上尽是抑郁寡欢的神色。

“让秦公子久等了,奴家失礼之处,还望秦公子海涵。”李香君的声音娇柔婉转,十分动听。

李香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煞白,进退失据,那壮汉轮动的桌脚眼看就要击到她身上,旁边的秦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香君!”纵身飞扑上去,呯!那桌脚狠狠地击在他后脑勺上,将他连同李香君一起撞倒在墙边。

不论你走到再偏僻的巷弄,总有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

但官场上讲究出身,举人补缺能补个县丞或主簿,已是万幸,除非是那些穷山恶水,别人不愿去,才有可能补个知县。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李香君在心中细细回味这句,秦牧两次落榜来寻的都是她,他意中人指的是谁已呼之欲出,李香君俏脸儿莫名的染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

秦牧十年寒窗,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科举上,第三次落第,让他满腔愤慨:“崇祯四年,复社党魁张溥与吴伟业一同参加礼部会考,吴伟业的会元稿本应由主考官来写,最后实际却是由同为考生的张溥来写,这样一来,张溥就成了吴伟业的座师,张溥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无非因为他是复社党魁,换而言之也就是复社已经凌驾于朝廷之上,开科取士,国之大事,竟被某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东林!复社!哈哈哈……”

可惜秦牧软玉在抱,却无福消受。头上血流如注,早已不知人事了。

她悄悄看秦牧一眼,这位秦公子在金陵城里是个传奇人物,父亲做过七品知县,可惜秦牧出生没几天,父亲就病死了,当时有高僧路过秦家,说秦牧八字太硬,克父克母,唯有寄养到寺庙中,方可化解;

不想三年之后,斯人再来,又是名落孙山之时,而且变得有些愤世疾俗,怎不教人感慨?

大挑的标准是什么呢,说来你可能不信,是看长相,几十人一队,站着由吏部官员挑选,相貌英俊的有门,长得丑的那对不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别来给大明朝丢脸了。

秦牧或许不错,奈何李香君已心有所属。

从这一点上说,中国的选美活动是源远流长的,是有深厚历史底蕴的,你或许想说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这就是你的错,谁让你来之前不拍几个黄瓜,抹几层粉呢?

“杏儿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李香君仓促地对侍酒的小丫环吩咐起来。

“何须介怀?”李香君不提这事还好,一经他提起,已带着几分醉意的秦牧情绪顿时有些失控,满腔愤慨地说道:“真是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李香君听了手指一颤,玉杯里的女儿红差点洒出来,她实在想不通年方及冠的秦牧为何就此放弃科举。

李香君第一次见到秦牧就是三年前他落榜之后,因心中万千愁绪无处排解,秦牧曾来媚香楼听她抚过一曲琴,李香君对他颇有好感;

就在这时,敞开的轩窗外突然有一道红光射入,众人都不禁

姿颜绝世的秦淮名妓李香君发髻高挽,轻轻退去身上的紫罗烟衫,粉蝶飞花月华裙,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藕色肚兜,就象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退去了华丽的云裳;

房里打斗的双方根本不管他的死活,犹在生死搏杀着,李香君抱着秦牧不停地哭喊着:“秦公子,秦公子你醒醒,你醒醒啊……”

然而崇祯十年,秦牧第一次参加会考,却没有及第。

李香君轻掠云鬓,往常巧言答对的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放弃科举无疑是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所谓的大挑,是官员缺额多了,进士不够用了,吏部就会把这些举人翻出来,选择其中一些人去当官。

“秦公子慎言!”李香君一惊,连忙劝阻。

按明制,举人三次会试不中,便可去吏部挂名报备,等待“大挑”,而在吏部挂名之后便不能再参加会试了。

李香君一时语塞,她虽然倾向于东林、复社,但秦牧举出这样确凿的事例,让她又如何反驳?

“秦公子此言未免有些偏颇吧?东林诸贤哪有秦公子说的这般不堪?”李香君的父亲本是武臣,系东林一脉,被阉党害死后她才沦落风尘的,秦牧不但抨击阉党,也抨击东林,她自然不予认同。

补上缺之后,将来的升迁也极为困难,大多数举人出身的官员一辈子也迈不过七品这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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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的媚香楼上,镂花的轩窗湘帘低垂,静悄悄的室内光线朦胧,一面落地屏风后放置着一只大沐桶,水面飘浮着红色花瓣,氤氲水气弥漫;

静静的厅室内,左经右史罗列,锦缦茵榻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里间不时传出几声轻轻的水响,自是引人遐思。

秦牧一脸落漠地答道:“我已到吏部挂名报备了。”

那壮汉披头散发,边战边退,手上的桌脚每一次轮出就是虎虎生风,霸厉已极,几个东厂番子则是刀如匹练,扬起的寒芒缠绕在壮汉四周,一个不慎壮汉随时可能被分尸;

秦牧的母亲秦王氏刚死了丈夫,只剩下一个襁褓之中的儿子,如何舍得?她不顾旁人规劝,家中积蓄用尽之后,靠给人缝缝补补,总算把秦牧拉扯大了。

也有人不信这些,并将秦牧看成了极具潜力的原始股,当年的南京户部主事、如今已贵为南京户部侍郎的钱顺最先出手,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秦牧,那和尚说秦牧克父克母,又没说他克妻不是?

外间的小厅里,坐着刚刚返回金陵的秦牧,他今科又再落榜,无心欣赏窗外的景色,正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借酒浇愁。

这首《鹤冲天》是宋代柳咏所作,秦牧此时吟来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李香君下意识地瞟了秦牧一眼,秦牧面如冠玉,修长挺拔,俊雅不凡,若是参加吏部大挑,应该很容易挑上。

崇祯十六年阳春三月,从东水关到西水关的秦淮河,正是景致最美的时节,绿柳如烟轻拂金粉楼台,十里珠帘曼荡春风,画船箫鼓昼夜不绝。

“慎言?这大明国势,想必香君姑娘也了然于心,如今辽东尽失,鞑子频频叩关,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都烧杀抢掠到山东来了,朝廷除了眼睁睁看着,一筹莫展,李自成拥兵百万,已在襄阳称王,随时可能进击京城;中原几经战乱,叛贼来了烧一遍,官军来了抢一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真是惨不忍睹。然而就算国势已危若垒卵,朝中当道诸公还相互倾轧,各谋私利,阉党得势,则东林贬的贬,死的死,东林得势,同样赶尽杀绝,双方你来我往,倾轧不休,我等这个些两不沾的人,想科举入士报效国家,不过痴心妄想。”

然而就在秦牧中举的第三天,母亲秦王氏因多年劳累积疾,也撒手去了。人们不禁又想起他克亲克母的传言,坊间议论纷纷,不少人对秦牧是敬而远之。

秦牧以诗表明心意,李香君只能假装不知,一边斟酒一边问道:“秦公子少年英才,当不至于学柳屯田流连花丛吧,想必秦公子心中定然另有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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