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

「我有一個弟弟,堅持要娶華人,所以,他在四年前特地回返香港,靠親人做媒,娶了一個粵籍女孩,然而,大家的皮膚雖然是同樣的顏色,而操的又是同樣的方言,但是,基本的思想與生活方式卻迥然不同,結果,結合不到三年便離婚了!」

看到我們,陳先生高興地站起來,隨口為我們介紹:

里約熱內盧華人不多,華人餐館總共也只有寥寥的幾間。侍者全是巴西人,菜單也全是葡萄牙文;直看橫看都看不懂,正想隨便點個麵食來充飢時,一位華人適時地出現了。只聽得他以粵語彬彬有禮地問道:

(全書完)

「你是新近移居巴西的嗎?」

「在這裡做生意,競爭強嗎?」

「沒問題,沒問題!」

精疲力竭而又唇乾舌焦,心情很不愉快,剛好路經一間寬敞整潔的中國餐館,便決定進去歇歇,吃個午餐再作打算。

談到這兒,已近子夜,陳先生擔心我們回去不方便,從櫃臺鎖著的抽屜裡取出早已點算好的那一筆錢,以黑市的高價為我們兌換了那幾張令我們處處碰壁的旅行支票!

我們告訴他擬兌換的數目,他頻頻點頭說:

「我十四歲那年隨同父母由香港移居到這裡來,已有整整廿五年囉!」

陳先生這間飲冰店,座落於俗稱「戲院街」的熱鬧大道上,附近密密麻麻的,全是商店,我們逛到十一點左右,依然燈火輝煌,人潮處處。

由於近年來巴西貨幣不斷的貶值,生活水準大幅度下降,一般工人月薪不及新幣百元,所以,他不但在店裡起用大量巴西人,家裡也聘用了三個巴西傭婦來照顧孩子,打理家務。

「唔,和巴西其他大城比較起來,里約熱內盧算是最好的,這裡是巴西文化與經濟中心,只要找到竅門,便不愁沒有發展。」他說,聲音裡有一份掩抑不住的得意:「我目前除了這間餐館外,還另外開設了四間小食兼飲冰店,分別由我太太和三個弟弟管理。」

實在沒有想到,在巴西兌換錢幣,會遇上這樣多的麻煩。

「明天晚上八點左右,我會到我太太那間飲冰店幫忙,你們可以去那兒會我。」

詢及在里約熱內盧異族通婚的普遍性,陳先生語帶感慨地說:

「這兒華人少,同族結合的機會不高,再說,我們的孩子,在這裡出生,這裡成長,他們所受的教育、文化、思想,全都是純巴西的,當然結婚的對象也以巴西人為主。如果要勉強地扭轉這種局勢,最終一定會以悲劇收場。」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們大喜過望,立刻便和他約定再見的時間,他略略考慮了一下,便說:

「你們把旅行支票拿來吧,我可以按照黑市價格為你們換,這樣,你們就不會吃虧了。」

次日,我們到麵包山去玩,暢遊歸來,已是夜晚九時許了。按照陳先生清楚的指示,我們毫不費勁的便找到了那間店。那是一間賣鮮榨蔗汁和各式甜點的小店,顧客多得驚人,擠擠挨挨的,人氣與嘈聲,迴旋一堂。陳先生正滿頭大汗的坐在收銀機旁收錢、找錢;另外一名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則幫忙顧客取出他們所挑中的點心;其他的工作人員清一色全為巴西人。

聽到這兒,我們順口向他申訴兌換美金的種種困擾,沒有想到這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一臉熱誠地說道:

我們素昧平生,然而,陳先生卻在我們極需幫忙的時刻毫不遲疑的向我們伸出了援手,這一份溫情,不論是當時或現在,都像冬天裡溫馨的陽光一樣,使人通體舒暢!

「坦白地說,在本地賺錢而用在本地,實在可以過得很舒服。但是,一旦我們要到國外旅遊而以巴西幣兌換美金時,便覺得花不起了。」他娓娓地說:「比如說,我的太太已經多年沒有回香港探親了,她常常慫恿我回去,但是,一想到回去一趟的錢足夠我在這裡買一艘遊艇,我便不想動了。」

「既然是一家人,為什麼用葡萄牙語交談呢?」

說到這兒,他略略停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才又舉出一個實例來說明:

曉得餐館是新近開設的,我不由得好奇地問:

中年婦女是典型的溫婉賢淑相,眼神和唇邊的微笑似水般柔。

接著,陳先生又指著他身邊那高䠷健美的少女,說:

「這是我內人。」

「噯,坐!坐!」陳先生高聲招呼我們。

「不瞞妳說,我的女兒完全不懂華人的方言。我們夫婦日以繼夜的在外頭工作,那有時間照顧孩子呢?所以,我們三個孩子都交由巴西籍的傭婦看管,他們的家庭用語,無形中便變成了葡萄牙語。到了入學的年齡時,讀的又是以葡萄牙語為主的巴西學校,所以,我和我太太用以交談的粵語,他們一句也聽不懂!」

抬眼看他,是個瘦削的中年人,方臉大眼,眼神矍鑠。個子不高,身穿白衣白褲,整潔俐落。

「請問兩位,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陳先生沉痛的道出了異鄉人的悲哀——往往只有通過事情的表層而深入內面去剖析,我們才會發現,堅持外國的月亮比本土圓的這種想法是多麼的幼稚!

「我這間餐館是新開的,顧客多是巴西人,即使是廚子,也是巴西人,所以,菜都是根據他們的口味烹煮的,恐怕不合華人吃,請你們多多包涵。」他客氣謙和地說。

再度折返陳先生那兒,鐵門已半閉。工人們正忙著打掃收拾,陳氏夫婦坐在小店靠門處,以葡萄牙語和一名年約十八歲的少女交談。

我很驚訝,不願也不能掩飾我的感覺,我問他:

「這是我的長女。」

在他的幫忙下,我們點了油炸春捲、薑葱牛肉、咕嚕肉。

我們攜帶的,全是美金的旅行支票,來到了里約熱內盧後,我們想兌換三千美金以作為在巴西旅行兩週的費用,然而,銀行的兌換率出奇的低;有人告訴我們,黑市價格至少比公價高上三○%。於是,我們利用一個早上的時間,跑了至少十家商店,但每一家店東都搖頭,表示無意和我們兌換。

陳先生淡淡地笑了一下,笑裡有著許多的無奈。他說:

陳先生講述的,很顯然的,不是他們一家特有的問題,而是巴西第二代華裔普遍的問題,他們已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無根的一代」!

我們見他忙得不可開交,不好意思打擾他,問明了關店的時間,便跨出店外,準備收市後再倒回來找他。

他搖頭微笑:

廿五年,哇,四分之一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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