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待了一会儿,小圆看到老爷爷右手那根黑黑的食指向土枪的扳机伸去。它捂上了耳朵,但还是感到了一阵强烈的震动。枪口吐着暗红色的火焰,刺鼻的硝烟味儿弥漫开来。小圆看到老爷爷的枪口抬得很高,明白他是故意吓唬它们的——灰喜鹊“呼”的一声从杨树上飞起来,飞得很高,飘到芦青河的对岸去了。

猎枪是了不起的,而老当子不过是一个愿意凑热闹的东西,唯一的本事就是献殷勤。小圆没法遮掩它对老当子的藐视,半路遇见了,斜也不斜它一眼。

它咬住了灰喜鹊的翅膀。灰喜鹊尖声大叫,一边用尖嘴啄它的眼睛。小圆紧紧地闭上双眼,真怕眼睛像葡萄那样被啄上一个洞。灰喜鹊扑动着,仿佛要把它带入空中。小圆用小巴掌敲打着灰喜鹊的脑袋,一边将身体移动到对方的脊背上。它想这一次可逮住了一个偷吃葡萄的贼。灰喜鹊在小圆的身子底下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尾巴上的一串长翎像扇子一样猛烈展开,把小圆翻了下来。但它的嘴巴还紧紧地咬住翅膀……灰喜鹊扑打着、尖叫着,渐渐呼唤来一群同伴,在它们的头上惊恐地翻飞、呼喊。小圆有些害怕了!它这会儿想起了泥屋的主人们,也想到了老当子……灰喜鹊挣扎着,终于留下一根灰色的羽毛,飞得不见了踪影。

天乌黑乌黑了,爷爷才回来。大家松了一口气。爷爷蹲在屋子角落里吸烟,不住地咳。他自语似的说:“我种了葡萄,三棵,后来只活一棵;来年,我又种了三棵,活了两棵……我种这几棵葡萄不容易,葡萄熟了舍不得吃,拿去换粮食。我是逃荒来的,我不是地主……我种了葡萄,种了个小葡萄园,用它换粮食……”

灰喜鹊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它们一会儿从这个架子上飞起来,一会儿又喳喳叫着在半空里回旋:像一片乌云,像一股肮脏的烟。小圆恨不能也飞到空中,去和它们搏斗——它这时觉得鼻子上的小口子又钻心地疼起来。

老爷爷除了种葡萄,给葡萄树剪枝、施肥,再就是到荒滩上打猎。他有一杆土枪,乌黑笨重,脏里脏气。每一次打猎老当子都神气无比,尾巴高高地翘着在老人身前身后奔跑。鹰落在树上,兔子卧在草中,山鸡在瞧不见的地方嘶哑地喊叫。老当子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只无比丑陋的、罕见的长嘴对在泥土上嗅着,然后转身对主人咕哝几句什么。当猎物出现了时,它则伏下身子,专心地等待枪声。枪响了,它倏地跳起,在硝烟中把垂死的猎物逮住。

老当子瞅着那棵杨树,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脊背弓起,毛也奓了起来。

老当子很想跟小圆玩一会儿。有一次它在园子里遇到了小圆,就笑着走过去。小圆抬头看了看,气愤地“呜”了一声——因为它正在解溲呢,老当子怎么能如此不知羞臊。老当子又走了几步才发现小圆在干什么,猛地收回微笑,立在了原地。呆了片刻,老当子回身走了。小圆自己跳上了葡萄树,默默地看着离去的老当子,难过得哭了。它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葡萄被啄过,慢慢就要烂掉。葡萄园的香气中掺杂着一些酸霉味儿……小圆决心逮住一个灰喜鹊。有一次它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根粗藤往前移动,巧妙地利用了葡萄叶片的遮挡,离一个灰喜鹊只有二尺左右了。它的心噗噗跳动,全身都在颤抖。它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察一个大鸟。它看清了灰喜鹊的眼睛,甚至是睫毛。它觉得那一身灰衣服质料不错,可惜颜色令人厌恶。就在灰喜鹊啄碎了又一颗葡萄,高兴地大笑起来时,小圆迅捷地扑了上去。

小圆曾经跟上打猎的人到过荒原上。尽管它走不远,但终于还是弄明白了打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瞧见了老当子的表演。

小圆嘲笑地看着空手而归的老当子。

小圆一声不吭地踞在葡萄架上,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它知道老当子不会爬树。它不知道老爷爷会不会用右手的食指去扳动那个弯铁片——如果扳动,就有一声霹雳。

小圆鼻子上落下了一个小血口子。它叼着这根羽毛回到了泥屋。

不远处就是那个暖乎乎的家——小泥屋。窗下,老当子在阳光下打盹。它的脖子下垂着一条锁链,链扣儿都磨得闪闪发亮了。小圆每一次从高处看到老当子,都对那条锁链感到满意。

园子里的人都在一夜间戴上了鲜红的袖章,动不动就举起拳头呼喊什么。老黑刀让所有人都排成一行,他在队伍前边走来走去。他呼喊一句,所有人都要重复一遍。后来他们做成了一面红旗,老黑刀让一个年轻的妇女举着,站在队伍的一端。

杨树上仍然没有声音。园子里死一样沉寂。

葡萄熟透了,可是人们都排成了队伍,没有一个人可以伏到架子上做活。小圆藏在葡萄叶间,亲眼见到一群群灰喜鹊来偷啄葡萄。这些贼在园里畅行无阻,尖声大叫,吃起葡萄来挑挑拣拣,把肮脏的粪便留在葡萄叶上。它们已经不是来偷吃了,而是胡乱啄着玩,一颗啄一个洞,然后就看着葡萄粒儿流泪,高兴得大笑。这种笑声特别刺耳,小圆常常要掩上耳朵。

原来的老当子骄傲得很,没有锁链,可以满园里奔跑。这是一条经多见广、通晓世故,对园里的一草一木都熟识的狗。它是由罗宁的爷爷养大的。小圆记得自己当时很小,除了老奶奶偶尔抱一抱,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还有一只猫。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老当子:它追逐一个偷葡萄的人,它发现了深夜袭扰的贼,它咬死了一只野兔……

小圆记得自己当时逮住了一只田鼠,并且把这个猎获物摆在了窗台上展览。后来只有明槐一个人看到了,他嫌脏似的用一根秫秸把田鼠挑起来扔了。这是小圆最懊丧的记忆。

那是一个秋天,就和现在的秋天一模一样,满园的风是香的,葡萄黑紫闪亮。小圆用它尖尖的小牙齿咬碎了一颗葡萄,吸吮掉里面的汤汁。它小心地用通红的小舌头舔着溅到嘴巴上的甜水……每天小圆都是自己在葡萄架上玩,很少回到泥屋去。它发现在这个秋天里,人们的脾气变坏了。小泥屋里的主人哭丧着脸,老要唉声叹气。有一次它爬到明槐的膝头上,被明槐一下子掀开老远。两个老人都愁眉不展,常常半夜里还低声交谈着什么。

小圆觉得中午的太阳真好。它从树荫下走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看空中那个白亮的火球,然后就卧在热乎乎的沙土上。它扭动着身体,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温热的沙土使它闪亮的皮毛更加柔软,它炙过了后背,又翻转身子去炙肚腹。作为一只花猫,它懂得自己有多么健壮和漂亮。它比一般的猫要长,腿脚粗而有力,全身都由黑白两色交织起来:黑的地方如墨,白的地方似雪。它只在干净的沙土上躺卧,所以看上去一尘不染。它还长着一对明亮的灰蓝色的眼睛。

小圆原来以为老爷爷又要去打猎了,但走到园子深处立刻明白了:老人是领上老当子来驱赶灰喜鹊的。

“啊呼——哟——嗬哉——!”

灰喜鹊惊慌地聚到了一起,落在一棵杨树上,一声不吭了。

老当子箭一般跑向杨树,但没有多会儿,它又回来了。

天亮了,老爷爷从枕头边上捡到了那根灰色的羽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召唤一声老当子,掮上猎枪就走出了泥屋。

灰喜鹊一直待在杨树上,不再啄食葡萄,也不愿离开园子。它们分明是要挨过这个时刻,重新来糟蹋葡萄。

(本章未完)

老爷爷在园里走着,伤心地看着在架子上变坏了的葡萄。他伸手摘下几个颗粒尝了尝,又赶紧吐了……小圆知道被啄过的葡萄是什么味道。它沿着葡萄藤往前奔跑着,架下的老爷爷和老当子都没有发现它。

夜里,小圆躺在枕头边上,听着两位老人交谈。它终于听明白了:老黑刀领着一伙人围斗老爷爷,说老人就是过去的“园主”,是个阶级敌人。一伙人大都黑着脸,只有几个妇女嘻嘻哈哈。有人把老爷爷推推搡搡,老爷爷站不住,老黑刀就厉声喝一句:“站稳立场!”……

小圆在葡萄树上看着老当子打盹。锁链耀得它睁不开眼。它在想:这条锁链到底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全家人围着它,默默地坐在炕上。安兰用手去理它的脊背,又取来一块红薯给它吃。全家人都在等着爷爷回来——他一大早就被老黑刀那伙人叫走了。

老当子愤怒地吼叫,声音威严。小圆不知怎么,这一瞬间觉得老当子是一个男子汉了。

老爷爷呼喊着,一边摘下肩上的枪,往杨树那儿举着,威吓着它们。

太阳晒得小圆周身发热。它幸福地滚动着,直到有些疲惫了,才站起来。它望了望身后的一棵葡萄树,兴奋地抿了抿舌头,一纵身子跳了上去。葡萄叶儿垂在它的四周,把一个美丽的躯体全部遮掩了。它就从枝叶的间隙里向四下观望。

老爷爷仰头望着翻飞的鸟鹊,一脸深皱痛苦地活动着。他望了一会儿,放开喉咙呼喊起来:“啊呼——哟——嗬哉——!”

它已经记不清楚了。它只是知道从那时起,老当子就给拴在了屋前的葡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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