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手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如此沉重、充满了压迫感。夕纪虽然不知道具体上会做什么,但光是手术刀将割开父亲的肉身,便觉得呼吸困难。

“没什么大不了啦!”健介没有转头,背对着女儿说:“不痛不痒的,生活上也没有不方便。老实说,不知情日子也照过。”

“怎么了?”夕纪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在那之前,夕纪从没看过父亲示弱的样子。健介是那种个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从他紧抿的嘴,总能感受到一股无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受到他周全的保护。

他向公司请假,到了医院,就直接住院了。一个星期后动手术的消息,是当天晚上很晚回家的百合惠告诉夕纪的。

健介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笑着回头。“不是啦。”

“一定要躺在床上吗?”

“是

第二天,健介接受了精密检查。夕纪知道这件事,所以放学一回到家,就问起结果。

“好像还不急。也就是说,暂时看情况。”健介含糊带过。

健介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咙下方。

“没想到竟然长了那种东西,我完全没发现。”健介摩擦着胸口。看来,动脉瘤是长在胸部。

至于健介的年龄,一直到和朋友热烈讨论结婚的话题,夕纪才第一次意识到。那时候,她们谈的是夫妻的年龄差距。她说,我爸妈相差十五岁,朋友们都很惊讶。

“当然,治是治得好啦。”健介的语气有点含糊。

“医生当然会这么说啰。都已经发现了,要是没有做任何指示,事后搞不好会被追究责任。”

坐在百合惠对面的人回头了。对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来很认真的男子。

那天的晚餐是以蔬菜为主的和风料理。夕纪的主菜是烤牛肉,健介的却是豆腐。据说,高血压与动脉硬化是动脉瘤形成的原因。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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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们说,要是到处乱跑,破裂就糟了。”

“说这什么话啊!就是因为你之前一直不肯检查,才会变成这样子。”百合惠对他投以责备的眼神。

那天晚上,她迟迟无法入睡,想起床喝点东西,却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来。

“破裂?”夕纪一惊,急忙问。

那天,念中学的夕纪放学回家,健介的鞋子已经摆在玄关了,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早回来。

夕纪一惊。“咦!哪里有问题?”

关于动脉瘤的病情,父母并没有谈得很多。夕纪隐约觉得他们不想让女儿听见,所以她私下推测情况可能不乐观。

看到父亲拱肩缩背吃药的模样,夕纪第一次心生警惕,明白父亲被称为老人的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正因如此,她在心中不时祈祷这一天晚一点到来。

夕纪看到父亲健康的模样,不安感减少了几分。她星期天也到医院探望,周末过后天天到医院报到。健介没有任何异状,每次看到女儿便直喊无聊。

文具店对面有一家咖啡店,店里的自动门开启时,刚好看得到店内的情况。

“这把年纪去做健康检查,至少都会找出一、两个毛病吧。”健介似乎还在为接受健康检查一事后悔。

冰室家是一户二房二厅的公寓。百合惠和健介正隔着茶几,在起居室说话。

“可是,医生不是要你做更详细的检查吗?”百合惠说道。

健介微笑了,“没什么,别担心。”

门开了一条缝,看得见百合惠的身影。她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专心沉思,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夕纪见到这位医生,纯粹是出于偶然。某天放学后,她和同学们逛车站前的文具店,其中一个同学告诉她:夕纪,你妈在那里。

健介没有回答,百合惠也不作声,注视着丈夫的侧脸,然后才转向夕纪。“今天的健康检查,医生发现爸爸身体有问题。”

事实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丧命收场,健介并没有直言相告,他当然是不希望女儿担心吧。

“我还以为动脉硬化跟我无关,原来我也老了啊。”健介一脸泄气地说道,然后把豆腐送进嘴里。餐后还要吃药,听说是降血压的药。

那时候,她也无法想象有其他可能性。

“很好啊!简直像没病一样,无聊德不得了。”

当晚,夕纪把遇见西园的事告诉健介,他却没有吃惊的样子,显然百合惠已经告诉他了。医生长得很帅吧——健介笑着这么说。

健介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学校一放学,夕纪便直接到医院。

百合惠告诉她,瘤就是身体长出一块东西。健介的血管里长了一个瘤。

暂时不动手术——父亲这么回答。

夕纪想,妈妈在祈祷手术成功。

“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母亲的话让夕纪不由得睁大了眼。“真的吗?”

健介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盘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周刊,一看到夕纪,便笑着打招呼。

“还好吗?”夕纪望着父亲。

“爸,痛不痛?”

向来让夕纪安心的自信,从健介的脸上消失了,甚至出现了似乎在惧怕什么的神色。她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有这种表情。

“听说是动脉瘤。”百合惠回答。

到了手术前一天的星期四,健介难得以认真的表情对女儿这么说:“夕纪,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早就有不好的预感,”健介皱眉,拿起茶杯,“所以才不想做什么健康检查啊!”

健介指指胸口。“他们说血管的瘤已经长得很大了。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破吧。”

夕纪一直到小学高年级,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的年纪比同学们的父亲来得大。教学观摩通常是百合惠出席,她和别人的母亲相比一点都不老,甚至看起来更年轻。夕纪也不止一、两次听朋友称赞她母亲年轻又漂亮。

她老实回答还不知道。

“爸爸看起来精神很好呢。”

“嗯……好像有点噎到了。”健介皱着眉,偏着头。“本来是后天才要检查的,不过,我看还是先去一趟医院好了。”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听说可能得动手术。”

“发现什么?”夕纪问。“难不成……是癌?”

实际上,他从事的就是保护别人的工作,他是保全公司的主任。夕纪念小学时,健介曾有一次带她到公司,那是一个摆满了通讯器材和显示器的房间。父亲向她解释,建筑物或民宅与保全公司签约,那些工具便用来管理这些客户回传的资料。穿着制服的父亲看起来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那个治得好吗?”夕纪问。

不久,百合惠也发现了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向她轻轻招手。

父母经常提起西园医生这个名字。从谈话内容听得出来他是健介的主治医师,听起来是个经验丰富、医术卓越的医生。夕纪虽没见过,但思及他是拯救健介性命的人,她也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

夕纪过了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动门一开,百合惠的确在里面。她面向这边坐着,好像和别人在一起。

的确看不出来,所以夕纪点点头。

但是,夕纪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的将来放在一起思考。健介身体健康、活力充沛,她一直相信即使好几年以后自己长大成人,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他就是西园阳平。夕纪深信他是拯救父亲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说了声拜托医生治好爸爸。

但是,他没有继续吃饭。

百合惠问他怎么了。

“不痛啊。今天也跟平常一样,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对劲吧?”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西园医师这么回答。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漂亮。

健介在进入保全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过夕纪并没有那段记忆。健介辞掉警职的原因,据说是工作太辛苦,母亲百合惠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夕纪也不认为保全公司的工作轻松,因为健介总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声大作,睡到下午。

“不知道耶。”他歪着头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动手术啊。”

之后,平安无事的生活又持续了一阵子。正当夕纪逐渐不再担心父亲的病情时,健介发生了一点异状。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

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怎么写,当时的夕纪并不了解,顶多知道动脉是血管。

“不然是什么?”

他们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碰面,夕纪没问,因为她不觉得奇怪,她认为他们一定在谈论健介的病情。

夕纪曾经和百合惠谈过高中升学的事,但被父亲问到将来,就她记忆所及,这还是第一次。

健介一脸被说中痛处的样子,啜饮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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