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司馬中原

深夜不寐,想著裹在一襲寬大青衫中飄飄欲去的影子,想到他在現實世界中的寂寞和貧寒,想到歷史上蹈月的謫仙,我不禁要向廣大的,愛好文學的朋友們大聲疾呼,我們為何不人手一冊,讓「代馬輸卒手記」這部劃時代的作品引你走進一個你所關注的時代呢!?你買一部這樣的作品,讓一個作家用心靈哺餵你,而同時,你也已在現實生活上拯救了一個貧病交迫的偉大的作家。

一個真正的戰鬥者,必會穿經泥濘和血泊,穿經硝烟和流火,穿經若干痛苦或是非人的生活情境,有了這些,才有人性的根鬚和土地相連,才顯出生命堅韌和感悟的力量,如果抽除了這些,生命祇是機械和玩偶,若干源於概念而成的理論性作品,祇是文學的屍衣,因此,「代馬輸卒手記」這部書的光芒,更顯得輝煌熠耀了!

六十五年三月於臺北市

司馬中原

說他就如此成殘了?不!他用僅有的一隻手,一篇又一篇的寫成了「代馬輸卒手記」,這一系列的散文,重現了他當年的生活情境,也顯示出時代的真實面顏,他的文字毫無矯飾,銳筆縱橫,盡情奔放,不但細緻描摹了生活的表態,更深深刻示出生命的神髓,從他童年記憶的開端,寫鄉土,寫民俗,寫離家,寫戰鬥生活,無不歷歷如繪,性情直托,具見肺肝,這種源諸至情,發諸人性的文章,使我非常驚奇震撼,我敢說,這是五四以來散文創作的大手筆,更是大兵文學的經典之作。

用腳步丈量他自己的生命,使他的夢裡有了本民族無限的江山,面對著時代的,環境的悲劇,他卑微的甚且是自嘲般的堅忍著,有時會咬著牙,踢開明天昇起的太陽,讓他死在自己的感覺裡面。當時,他並不知道這感覺屬於歷史,而他也由那些生活跨進了歷史。

拓蕪和我論交廿餘年,對於他的為人和他的作品,我有較深的透察;他過往的生存世界是深邃遼闊的,和苦難的中國大地,血與火交煎的群體生活密彌著;穿過烽火和飄泊,他是一隻不歸的鳥,那些生活的本身就是一首感人的詩,一闋全屬於民族的樂曲,奔放中流露出無告的淒楚和沉愴。

流動的環境使他選擇了詩,因為他勻不出較長的時間來伏案為文,述寫他內心的感受,他嚐試著用精煉的語言,活化的意象,撕裂他的胸膛,把它融和著血淚的心攤陳在稿箋上,他早期的詩,充滿著他靈魂深處奇奧的吶喊,在那種聲音裡,亮著他生命的火燄。

前年他患了中風症,在醫院裡臥床數月,命是揀回來了,但祇揀回半條,他的半邊身體麻痺不靈,無法離開手杖,走起路來,飄飄搖搖,像斷了線的風箏。

一個僅讀過私塾的農家的孩子,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他在那些從不由自己選擇的日子裡,夢一般的活過來。他學習著,以他原始的本能聽風辨雨,適應一切新奇的、陌生的、惡劣的環境,從生活中直接的汲取,直接的感悟,並用這些去哺餵他飢渴的靈魂。

但時代的顏面改變了,他所經歷的,當時是民族普遍的生活,如今已歸入特殊生活的範疇,詩無法直接顯露那種特殊生活的情境,僅能揭露源於那種生活的感受,在傳達的基本功能上,便產生了若干自然的阻障,拓蕪從事詩創作多年,勤奮不懈,但他始終是寂寞的。

他從沒有五花馬和千金裘,有的是一身癬疥和大把的白蝨,因此,老福壽也成了他的瓊漿玉露了。他的詩就是這樣寫成的;在荒涼的海岸,在苦寂的山原,在炮聲隆隆的火線上,在潮濕沉黯的坑道中,他用隨時可去的生命感覺中國,挖掘中國,並以他含著淚的熱愛,緊緊的擁抱中國。

離開他已經習慣了的軍中生活,拓蕪真的成為漂鳥,在詩的精神上的原野上墾拓,可能收穫一些安慰,但卻收穫不到麵包。因此,在現實生活當中,他和更多朋友同樣的潦倒。

如今他落下半個人,我們才發現他真正的偉大,不僅僅是「代馬輸卒手記」這部使人傾服的作品,而是他在半生戎馬的生活中,對中國這個多難的民族所獻上的血和汗、含淚的關心和全部的熱愛,——以他沒有半句口號的真誠。

有什麼樣的人對人道和自由的渴望比一個戎馬半生的戰鬥者更深刻呢?他的每首詩,都飽蘊著這種渴望,而這卻是他感悟的焦點。

難道我們不能以愛心為線,繫住這隻飄盪在雲際的風箏嚒?

寂寞算什麼呢?這位江湖豪客聳聳肩就跨過去了,召得三五良朋,在營區福利社裡,來瓶老福壽打發黃昏,激昂時,飲就飲它一個直搗黃龍,醉呢?當然也就醉成李白了!如果說:文學作品貴乎見性情,在我所有的朋友裡面,拓蕪是個最能扒心亮肺的人,可愛不可愛?可敬不可敬?他從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他就是這樣連皮帶骨的把他攤晾在你的面前。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