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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长官,是盖伯上校,人在华盛顿。”

分针又动了,它往前跳动,弹回来后又停滞下来。现在是午夜过了三分。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祝我新年快乐的人——我办公室外面那位中士。

她说:“新年快乐。”

“什么时候?”

“那你不也可以探头出来吗?”

“从巴拿马把你调到博德堡?为什么?”

“我没见过他。”

我说:“也祝福妳。妳不能起身探头进来就好了吗?”

我说:“当然好。为什么不喝?”

“他们还派你在跨年的时候当值班军官?”

过了一分,还有一分。

我又在桌子后坐下。

她说:“嗯。”但口气里还是不相信我。她接着说:“你觉得他是一块读大学的料?”

“两天前。”

“刚刚我在讲电话。”

我把椅子往后推,在桌后站起身来。电话铃响,我猜是打来祝我新年快乐的。但却不是:是个警察打来的,因为在他辖区里有个军人死在距离部队三十哩外的汽车旅馆里。

“你看过死于心脏病的尸体?”

我说:“没有疑点吗?”

“因为死掉的那家伙是个二星上将。”

我说:“好,打给部队的指挥部。”我把号码给了他,我说:“新年快乐。”

我说:“不需要。”说完就把电话挂掉。

我说:“我们赢了,那不是好事吗?”

“人很多,一大群唱歌跳舞的人。”

我说:“八分钟前。我把这件事转给部队指挥部。”

我问:“怎么死的?”

她不发一语。

致命的心脏病到底给人什么感觉?没有人知道,因为病发的人都死了。医护人员的说法是:细胞坏死、血液凝固、缺氧致死以及堵塞的血管。他们猜想:心脏会迅速跳动,但却没有用,或者连心脏都已经动不了了。他们用的字眼通常是心肌梗塞或心室颤动,但这些对我们来讲都没有意义。其实他们只要说一句话就好了:“反正就是瘫倒然后死掉。”肯恩·克拉玛一定是这样,他刚刚瘫倒死去,许多秘密随他逝去,但是他留下的麻烦几乎把我害死。

他顿了一下说:“刚刚有人打电话告诉你汽车旅馆里有军人死掉?”

我不需要去。像陆军这种庞大的组织,人数比达拉斯小一点,比底特律多一点,说到“公事公办”的精神,则是跟前两者都一样。目前军队总员额是男女加起来总共九十三万人,他们的组成可以说就是美国全体国民的缩影。美国国民每年的死亡率大概是千分之八点六五,而在没有战事爆发的情况之下,军人的死亡率并不高于或低于一般民众。整体而言,他们比一般人口年轻,体能状况也较好,但是他们抽的烟和喝的酒都较多,吃得较差同时压力较大,训练时还必须做各种危险的事,所以他们的寿命跟一般人差不多,死亡率也没多少差别。就目前的兵力,如果用这种死亡率来计算,一年里每天会有二十二个军人死掉,死因包括意外、自杀、心脏病、癌症、中风、肺病以及肝肾衰竭等等,跟底特律或达拉斯的市民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不需要去一趟——我是个宪兵,不是个礼仪师。

我等待着。

“指挥部又把这件事转给某人,害我刚刚被人从派对中找出来讲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知道了。”

“那是政府开放的,那半边是个自由的城市,四十五年来我们一直把它保持在这种状态。”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你在巴拿马。”

我顿了一下,把陆军的制式桌历从十二月三十一日翻到一月一日。

那家伙说:“很有可能是心脏病。”

“我们的人?”

他说:“是个军人。”

“哪里?”

“人可能还没散呢。”

“所以呢?”

她说:“真的会快乐吗?”

“如果你是靠美国政府吃饭的人,可不是个好消息。”

我又把电话放下。当时我已经进部队六年多了,陆军的咖啡是让我乐意继续服役的原因之一。无疑的,那是世上最棒的咖啡。陆军的士官们,同样也是最棒的。像这位女中士,她的故乡是北格鲁吉亚州的山区。我才认识她两天,知道她离营时都住在北卡罗莱纳州一处不毛之地的拖车公园里。她有个小男婴,她把他的一切都告诉我,但没提过她有个丈夫。她全身都是骨头与肌腱,身体就像琢木鸟的嘴一样坚硬,但是她喜欢我。我看得出来,因为她帮我倒咖啡,如果有人不喜欢你,是不会帮你倒咖啡的。他们只会在背后捅你一刀。她开了我的门走进来,拿着两个马克杯,我们一人一杯。

我说:“我就是。”

“要喝咖啡吗?”

她说:“没待过沙漠。”

“为什么?”

我自己待在一个借用的办公室里。墙上有钟,只有时针跟分针,没有秒针,是个不会滴答作响的电子钟,它静得就像这房里的死寂一样。我故意看着分针,它并未移动。

〈这就是心脏病发作吗?〉当肯恩·克拉玛停止呼吸、意识陷入一片死寂之际,也许这句话就是他的遗言。在临终前他心头浮现的是一阵恐慌。他玩火玩过头了,不管就哪方面来讲都是这样,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不该来这是非之地,不该跟这个人在一起,也不该把这原本应该藏好的东西带在身上。但他本来已经确认自己安全无虞,在这游戏里稳操胜券、占尽上风。他脸上可能露出一丝微笑——一直到胸口的重重一击把他打垮。接下来局势完全逆转,原本的胜利变成一场灾难,他没有时间补救任何事情了。

我又说了一次:“新年快乐。” 她把两杯咖啡都摆在我桌上。

我说:“我接到了命令。”

我说:“没什么事,只是有人没办法活到九〇年代。”

“谁打来的?”

“这里死了一个你们的人。”

我说:“还好。”

针动了,它往前跳动六度,这小幅的移动充满了机械的精准度。它弹了一下,稍稍抖动之后又恢复停滞。

(本章未完)

“很多人带了大榔头去。”

“镇上的汽车旅馆。”

我盯着看,时钟停滞的时间似乎好久好久,然后分针又跳动了六度。又过了一分钟,已是午夜时分,一九八九年变成了一九九〇年。

她跟我一样都穿着标准的丛林迷彩战斗服,袖子平整地往上卷。她的宪兵臂章戴得服服帖帖,我想她在内侧用了安全别针固定臂章。靴子也微微发亮。

他说:“我要找宪兵执勤军官。”

“依我的官阶,我只能服从命令。”

我尝一口咖啡,热热的黑咖啡,世间极品。

“如果军方高层要花五年才搞定迷彩装纹路修改的事,那么裁军这件事要花他们多久时间?到时候搞不好妳儿子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所以妳就别担心了。”

“那是六小时前的事了,因为时差。”

他说:“真讨厌,不是吗?巴拿马可能还比较刺激一点。”

他说:“你不需要来一趟吗?”

她还是不发一语。我的电话又响起,她趋前帮我接电话,听了大概十一秒之后才把话筒交给我。

“刚刚有个中士端了一杯咖啡给我。”

一分钟了。

我问她:“妳有沙漠迷彩装吗?”

“多得是。”

我说:“我没想到要问。”

她把自己的马克杯拿走后就离开房间了。盖伯上校是我最上头的老板,尽管人还不错,但他不太可能在跨年夜的午夜零点八分打电话,只是为了跟我说新年快乐,他不是那种人。有些高官会做这种事,一到假日特别来劲,就像自己是个小男孩似的。但是里昂·盖伯完全没想过尝试这种事,对其他人都不可能,对我就更不用说了。即使他知道我在这里,也不会这么做。

“柏林围墙塌了一半,我在电视转播上看到的,大家疯狂庆祝着。”

我说:“陆军讨厌改变,而且我们永远不缺敌人。”

“上面的纹路被改过了,加了一个个棕色的色块,花了五年时间研究才改的。步兵那些家伙说那叫做巧克力条。那纹路不好,以后一定会改回来的。但是他们又要花五年时间才能想通这一 点。”

“刚刚我没看到这则新闻。”

“很高兴这世界上还有人在某个角落庆祝。”

我说:“我是李奇。”

“很快我们就没有敌人了。”

电话那头沉静了下来。

我说:“好像没什么值得不快乐的理由。”

他说:“这差事可真惨。”

“看不出来。”

我说:“我自愿的,我希望他们喜欢我。”

再六十秒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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