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埃琳是个年轻的德国女人,顶一头红发,很像著名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里的女主角,脖颈上文了一条绕颈一周的、很细的眼镜王蛇,蛇芯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处,每次讲话,蛇芯都好像在咝咝抽动。

酒吧的名字叫:We care about the world(我们关心这个世界)。

他得到了难忘的圣诞礼物:以为事发的凶犯捅了他一刀。

那是圣诞节,半夜,有两个人在公寓的三楼杀了人。他们并无所谓,往尸体上浇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挟着尸体出来,权当挟了个酒醉的朋友。

说完他就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问题了。

上楼的电梯在狭长的走廊尽头,过去的时候会经过保安室。公寓楼只配一名保安,是个叫马克的德国人,秃顶,胖得很有规模,以至于穿过保安室的门都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后的桌子边,或者趴着睡觉,或者吃饭。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产,在这幢楼的顶楼,外出时,钥匙通常交给埃琳保管——仅仅是保管,埃琳从未兴起过帮他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或是更换床单的念头,尽管她一直强调自己很爱他。

埃琳仍在震惊中,只用两个指尖拈着钥匙递过来。卫来趋身靠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复杂且嫌弃的神色,像是怕挨到他,几乎是把钥匙扔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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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凶手最终也没被抓到。

他转身离开,楼里没外头冷得那么凛冽,他边走边把兽皮脱下。

大概是哪儿又发生劫案了。

卫来回答:“你在北边过四个月,也这样。”

但实际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块堪称温和的白板。

国人做事讲究,安门纳彩、驾马造屋都爱选个好日子——决定南归的这一天,满天祥瑞,意头不错。

卫来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热地爱着中国,仔细研究过他的名字之后,说,在中文里,“来”就是“e”的意思,当我们讲“David''s ing”的时候,我们不仅在陈述“你来了”这个事实,我们还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而在中国人看来,天现异彩,那叫祥瑞之气。

这不是真心话,埃琳这样的,四天都挨不过去。

他裹紧兽皮,从kota里钻出来。一夜风雪,这一刻出奇安静,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极光,蛇行样扭曲进橘红色铺天盖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层一层的冰雪塑形、压低头、压弯腰,个个身材臃肿,像巨人、妖灵、排列到天尽头处的森森白骨。

那是埃琳。

卫来点头:“钥匙。”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没有用当地通行的芬兰语或瑞典语写一道。这里进出的是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着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说,这酒吧是浮在赫尔辛基皮肤表面的漩涡,不了解的人要绕着走,了解的人自然进来。

白天,酒吧没有生意,只开了一盏壁灯,幽暗的灯光笼罩着吧台上立着的迷你水母缸,里头浮游着两只通体透明的海月水母。缸里打碧绿的光,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像浑身泛着磷光的幽灵。

卫来居然还对它的妆容做了点评:“你该打个唇线。”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说:“我。”

水母缸的后面,有一张被水流、光和玻璃合伙扭曲了的脸。她大概也隔着这重扭曲看到了卫来,诧异地抬起头来。

一是,路过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村时,他对着标志北极圈的灯柱鞠了个躬,好像还说了声“再见”。有游客避在一边偷窥他,他听到有人评论他是野人。

踩着齐膝深的雪,卫来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兰森林,运气好的时候,会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卫来经过的时候,马克正举着餐叉,专心磨切盘子里的巴伐利亚白香肠。他感觉到有团黑影从窗前经过,为尽保安的本分,打了声招呼:“Moi!”

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Ransom(赎金)!

在漫长的公寓保安生涯里,马克只“挺身而出”过一次。

这一刀让他的工作合约得以长久延续,因为马克对外宣称,他是为了保护住户抓住凶手,所以勇敢地冲了出去。

四个月没看新闻,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钱从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手上。

街道空荡荡的,没人围观他,他一路走进那间位于地下的、埃琳开的酒吧。

时间是三月末,赫尔辛基还扫在冬天的尾巴里,阴冷、昏暗。卫来裹了裹那块邋遢污脏的兽皮,走过混凝土的公寓楼、橱窗蒙尘的店铺、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萨米人相信,天上有一只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于是出现了极光。

所以埃琳现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卫来推门进来。

不过,回到赫尔辛基,远远望见高处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时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卫,你最好恢复以前的样子。你知道,我爱你,主要是爱你英俊的脸和身材……”

卫来知道她没认出自己,或者把他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头发乱糟糟的,几乎跟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长到了一处,如同两丛灌木狭路相逢;脸上有擦伤,泥色浸到皮肤里,水洗不掉;穿得不伦不类,兽皮的馊霉味杂糅着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举火的那两天茹毛饮血的生食日子。

卫来回头,她迎上来,又被熏回两步,脸色郑重,甚至带一点恼怒。

电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动开关铁丝门,角落里扔了卷报纸,被踩过许多次,鞋印间露出黑体加粗的印刷词加感叹号。

松了那口绝不能死在雪原的气,生物钟开始紊乱,精神时刻恍惚,像生育过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说话做事云里雾里,三餐在粗糙的比萨饼、过时的意大利餐和驯鹿肉、冰啤间来回切换,回到首都赫尔辛基的时候,他能清晰记得的,只有两件事。

尸体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尖刮擦地面,身后一行混着啤酒味道的血迹。

卫来觉得,不管此刻从窗前经过的是杀人犯、棕熊、外星人还是幽灵,马克都不会留意的——他只是一个配备、陈设、住客的心理安慰。

司机没办法,招呼了同伴,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抛尸一样把他扔在路边。他半张脸贴着泥,一觉睡到天亮。

这是他在北极圈内度过的第四个月。彼时,他已经从北冰洋周边撤回到了拉普兰地区的密林,蜷缩在原住民萨米人废弃的一间kota(帐篷)内。帐篷跟印第安人的毡帐很像,尖顶圆锥,四围蒙着密叠的驯鹿皮、熊皮、毛毡御寒。他裹着兽皮,躺在半尺来厚的灰烬层中。睡前烧了篝火,躺下的时候犹有暖意,现在伸手去摸,灰烬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只手臂凉到发麻。

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David''s ing?”

埃琳在后面叫:“卫!”

打招呼的时候他没抬头,发音不准的那声Moi带着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肠身上。

耳聪、目明、思维敏捷,鼻子能嗅到远处刚出炉的肉堡的味道,血管里的血也像边上桑拿房里的滚水,开始翻沸。

二是,搭了一辆满载挪威云杉的拖木大货车。芬兰是号称有五百万伐木工的国度,这样的拖木车很常见——驾驶室里不够坐,他裹着兽皮翻进车后斗,在刺鼻的树木气味间躺倒。后半夜的时候司机上来拍打他,大意是只能送到这儿了,他听见了,但困得睁不开眼,也没起身,含糊地说:“那把我扔在这儿就行。”

卫来伸手捞住。

她看着卫来,疑惑而又警惕,一只手探向吧台下方,那里藏着一把俄制马卡洛夫手枪。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讨厌这里,觉得它清冷、暗淡,像实施开放政策前的苏联;有人喜欢这里,觉得这个被波罗的海环拥的城市有着田园般的诗情画意。

是该南归了,四个月,尤其是后半程,见过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据说长期在极端环境中独自生活的人会出现幻象——昨天,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只驯鹿盘腿坐在地上抹口红。口红的品牌是香奈儿,色号99,正红,驯鹿抹完口红之后,扭头朝他嘟着嘴,像在索吻。

那时候的马克还没这么胖,他远远看到有人过来,觉得节日该有节日的气氛,于是在两人一尸临近的时候,蓦地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叫:“圣诞快乐!”

说到“英俊”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对着眼前这张脸说出“英俊”这两个字都是对英俊的亵渎。

埃琳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卫来被冻醒的刹那,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老子受够了,今天就南归!

“……总之,你现在这样,我没法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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