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葉南

遊記是中國傳統文學體裁。古人的,今人的,我們上學時讀過不少。中國式遊記的「中心思想」是寄意山水,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從一開始,山水在中國人心目中是有道德屬性的。因此,中國的遊記其實是教育篇章,而傳世的遊記名篇,大多作於宦遊文人仕途坎坷之際,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為旅遊而旅遊」的徐霞客是個例外,他可能是中國絕無僅有的職業旅行家。

話是這麼說,具體寫什麼還是需要討論的。丹青老師在各種場合跟人說,是我請他寫這些「遊記」,可是他討厭遊記。(列維—斯特勞斯在他的遊記名著《憂鬱的熱帶》裡也說:「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事實上,我從未想過約他寫「遊記」,地理雜誌也並不以刊登遊記為榮。我們之間的「誤會」一直持續到此刻。不過,重要的是,他畢竟寫出了他從沒想要寫的「遊記」,而我覺得,這幾篇文章發表在地理雜誌上,恰如其分。

在我的視野裡,論文字與見地,陳丹青是二者綜合評分最高的作者。見地有複雜的構成:知識、感性、直覺、閱歷,洞察力,等等。至於寫什麼,真的很重要麼?老實說,即使我不是地理雜誌主編,約陳丹青寫稿仍然會是第一選擇。

啟迪與新知,代表著無限可能,旅行的出發點和目的地也有無限種可能,西方旅行文學的內容,隨之空前豐富,迅速成為重要的文學分支。除了博物學家、人類學家、考古學家和傳教士的眾多旅行記錄,十八九世紀以來,多數歐美作家——從歌德、海涅、狄更斯到毛姆、海明威和本雅明——留下了重要的「遊記」作品。二戰之後,「後工業」的西方又掀起前往東方尋找啟迪的新浪潮、新風氣,印度音樂,香格里拉,背包客,隱士,禪……造就了一群以旅行文學成名的作家,我能想到的名字有:Paul Theroux,Colin Thubron,Bruce Chatwin,Bill Bryson,Peter Hessler。

一百多年來,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記錄了上述西方旅行文學的清晰軌跡。許多重量級旅行文學作家長期為該雜誌撰稿,寫出了自己最初的傳世名篇,成為這份雜誌引以為傲的資本之一。但是,這類文學中沒有中國人的作品。

我期待並試圖促成中國人看世界的旅行文學,但並不是中國人如何印證西方人已經發現的世界,而是寫出中國人自己的眼光。發現,並不僅僅意味著登上最高的山,潛入最深的溝,越過最後一道自然屏障而抵達前人未到之處——如果是這樣的話,西方探險家沒給我們留下太多機會——發現還意味著從熟視之物看出新意,從平凡之事看到美,從混沌中看見秩序,從無情中寫出有情,遊記,是考驗觀察和見地的文體。

陳丹青是那種能予人許多想像空間,不斷製造驚喜的作者,這是我促成此事的初衷。歸國以來,他在美術領域之外的言說和書寫,並不以專業知識見長,卻言之有物,不僅令人有所思,更能引人入勝。這番成就,除了駕馭語言文字的非凡能力以外,自然還要歸於見地。

二○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這本書所收的三部長篇「遊記」,是丹青老師應我所請,在二○○九至二○一一年間為《華夏地理》雜誌寫的特稿。按當時的如意算盤,每年去一個國家,寫一個題目,將來結集成書。然而這些年媒體行業風雲變幻,這個計劃被迫中止了。很遺憾,我們因此錯過了幾乎是注定的更多精彩。

前面說過,陳丹青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作者。我對他說:你想去哪兒、想寫什麼、想怎麼寫,都行,只要有所發現,有話要說。這就是為什麼過去三年,除了親自陪他上路,我沒有給他任何建議,也沒有在三篇遊記中,刪除一個字。

從積極的一面看,這批「遊記」應視為陳丹青寫作的新嘗試,而它們的水準亦足以令我感到自豪,當然,是屬於編輯分內的自豪。

當然,這不是我想要的「遊記」。

西方的「遊記」複雜得多。近代,地理大發現和工業革命帶來交通工具的升級,教育的普及則讓普通人接觸新知,並對世界充滿好奇。旅行,從此和新知與啟迪聯繫在一起,我以為這就是中西「遊記」的差異。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