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李斯特

二○一一年八月十一日寫在北京

旅程結束了,我仍然不瞭解李斯特。承他熱情引領,我走訪了過於精彩的歐洲十九世紀,那是音樂家——並非全是音樂——的黃金時代。回到北京,試著聆聽新買的李斯特,轟然激昂,真抱歉,我隨即關閉音響。我知道,如我般抱有偏見的聽眾曾在上世紀初長期遺忘李斯特,但巴托克與勳伯格堅持向他的音樂的前瞻性,遙致敬意。我願期待合適的心境好好聆聽他。不過,此刻,我的旅程印記不是李斯特,也不是令人嫉羨的小城,而是那扇行刑室小門……仲夏北京,連日陰霾,我仍在目光的記憶中被歐洲的六月艷陽明晃晃照耀著,像個呆子,眼睜睜眺望一片又一片起伏連綿的沃野,不辨青黃,接連天邊:麥田,麥田,麥田。

李斯特年少成名時,貝多芬舒伯特相繼去世(據說貝多芬曾在演奏會後吻過小李斯特)。法國大革命的遺澤——或曰後患——之一,是推送歐洲進入這樣一個時期:末代王孫與正當勃興的資產階級幡然醒悟,不再虧欠當世的天才。「親王過去有,將來也有,貝多芬只有一個!」這是預先叫出的真理,但直到十九世紀初葉,貝多芬仍活在蒙特威爾第到莫札特時代的尾端:那個時代長達兩三百年,音樂家侍奉教宗與貴族,製作訂件,管理樂事,介於高等食客與僕人之間。皇族迎面而來,歌德趕緊脫帽鞠躬,貝多芬昂臉負手,橫穿而過——到了李斯特、門德爾松和舒曼的時代,藝術家被日益尊敬,以至供奉:雖然仍未與權貴平坐,雖然藝術家與權勢的百般糾葛迄今猶然,但如喬治二世懇求勃拉姆斯餘生定居梅寧根,而瓦格納能使富豪將捐款認作榮幸,在莫札特貝多芬時代,不可想像,更不能如瓦格納那般,專為自己的作品營造劇院……藝術家與贊助人(中國的說法叫做「金主」)的話題,從來高尚而艱澀。今日消費時代的藝術家無所不為,自由透頂,卻仍然私心欽羨十九世紀:那是藝術家被奉若神明的年代。此番由奧匈德三國聯手舉辦的李斯特紀念,以我看,其實是歐洲人集體追念他們永逝的十九世紀。在那個世紀,李斯特,天之驕子,已被視若神仙,他的傳奇生涯伴隨內心掙扎、外界的爭議,但鮮少莫札特舒伯特再三親歷的辛酸。一則現代西諺似乎是對十七世紀至今的時代嬗變做了反方向歸結:白領渴望成為老闆,資本家夢想身為貴族,貴族欽羨藝術家,藝術家呢,以為自己是上帝——李斯特肖像,大抵昂然,那張臉,非僅宣稱藝術至高無上,同時,早已坦然接受時代的仰視。

我無能援引音樂史。若屬意李斯特,自可讀他的傳記。此行我所認知的李斯特,享有時代的風流與幸運:他活在現代交通投入使用的時代,早歲,他和前輩一樣坐馬車遊歷各國——詩意與勞頓恐怕各佔一半——中年,這位天才坐著新發明的火車往返羅馬、魏瑪和布達佩斯。而他的幸運,不止於此:今天,我們不可能仔細端詳莫札特或貝多芬本人的照片,而中年李斯特適逢攝影的發明。影像文化成功放大時代與人物,在無數李斯特照片中,他顯得比前輩更真實,因此更重要,他的遺跡的數量與規模遠大於十八世紀作曲家,似也勝於他的同代人:他終生活得有如教主,暮年成為真的神甫——可惜,李斯特沒等到錄音的發明。他的琴聲究竟如何美妙?在他之後,一代代傑出的音樂家演奏家得以留存唱片磁碟,今年,兩百歲的鋼琴聖人李斯特仍然活在沉默不語的畫像、雕像和照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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