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此戏经年

《题鹞》一折,世故的是个小书僮,对寒门才子韩世勋的风月想象给予了善意的打击,并提出了李代桃僵的社交建议。道理很简单:“如今的人,只喜势利不重孤寒,若查问了你的家世。家世贫寒,连诗的成色都要看低了的。”说白了,就是价值观。在现代人看来,几近恋爱常识。朱门柴扉,总不相当。才子却是看不到的,听后自然击节。女方也有奶娘扮演实用主义者,与大小姐讨价还价,“媒红几丈”“先小人后君子”说得是理直气壮。世态炎凉,实在都是在生活的细节处。书生们总是很傻很天真。太美好的东西,是不可靠的。要想成事,还是得靠心明眼亮的身边人。他们说出粗糙的真理来,并不显得突兀。这些真理即使以喜剧的腔调表达,内质仍有些残酷,残酷得令观者对目下的生活感到失望。然而,大团圆的结局却教人安慰。因为这圆满是经历了磨砺与考验的,有人负责戏,有人负责现实。人生才由此而清晰妥帖,真实而有温度。

此书的付梓,需要感恩的,仍是时间。沉淀落定后,希望清澈如期而至。还有我远赴藏地的朋友,感谢你拍摄的唐卡并愿与我分享。是的,作为封面的构图,它们如此切题,而且恰如其分的美。

丙申年于香港

是的,有这么一些人,不经意置身于舞台之上,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写过一个民间艺人。他是与这时代落伍的人,谦恭自守,抱定了穷则独善其身的心。然而仍然不免被抛入历史的浪潮,粉墨登场。这登场未必体面,又因并非长袖善舞,是无天分的,结局自然惨淡至落魄。忽然又逢盛世,因为某些信念,亦没有与时俱进,又再次格格不入。在全民狂欢的跫音中,信念终至坍塌了,被时代所湮没,席卷而去。

人生如戏,戏若人生。这是根基庞大的悖论。将戏当成人生来演,“戏骨”所为,是对现实的最大致敬。而将人生过成了戏,抽离不果,则被称为“戏疯子”。《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悲情教材。《蝴蝶君》里的宋丽伶,爱恨一如指尖风,却清醒到了令人发指。庄生晓梦,有人要醒,有人不要醒。没有信心水来土掩,醒来可能更痛。

岁月如斯。以影像雕刻时光,离析重构之后,要的仍是永恒或者凝固。而文字的记录,是一种胶着,也算是对于记忆的某种信心。人生的过往与流徙,最终也会是一出戏。导演是时日,演员是你。

所以大多数人,抱着清醒游离戏噱的心来过生活,把激荡宏阔留给艺术。希望两者间有分明的壁垒,然而终于还是理想。譬若文字,总带着经验的轨迹。它们多半关乎人事,或许大开大阖,或许只是一波微澜。但总是留下烙印,或深或浅,忽明忽暗。提醒的,是你的蒙昧与成长,你曾经的得到与失去。

又有一些人,活在时间的褶痕里,或因内心的强大,未改初衷。比较幸运的,可在台下做了观众。看哑剧的上演,心情或平和,或凛冽。而终于还是要散场,情绪起伏之后,总有些落寞。为戏台上的所演,或是为自己。

许多年前,还在读书,在江苏昆剧院看过一出《风筝误》。当时看得并不很懂,只当是才子佳人戏。主题自然是阴差阳错,古典版的《搭错车》罢了。多年后再看,却看出新的气象来,演绎的其实是理想与现实的盟姻。书生与佳人,生活在痴情爱欲的海市蜃楼里。周边的小人物,却有着清醒十足的生活洞见。

电影《戏梦人生》里头,有句一唱三叹的话“人生的命运啊!”这是由衷的太息。李天禄一生以艺人之姿,在布袋戏舞台上搬演他人的喜怒哀乐,可谓稳健娴熟。到了自己,唯有心随意动地游走。京戏《三岔口》在影片开首的出现,除时局的映射,或许也是贴切的人生隐喻。由日据至光复,毕生所致,一重又一重的迷梦与未知。主义或时代,大约都成为了“人”背后茫茫然的帘幕。性与死亡,虽则亦时常出人意表,却每每切肤可触。电影三分之一是他的回忆。侯孝贤是懂得他的。这“懂得”用静止与日常来表达。“片断呈现全部”决定格调必然的平实散漫。侯导对剪辑师廖庆松说,“就像顶上有块云,飘过就过了。”一百五十分钟,一百个长镜,只有一个特写。素朴到了似乎无节制的程度。《白蛇传》《三藏出世》是戏中的梦,在民间悠远地做下去。生活另有骨头在支撑。影片中重复多次的吃饭场景,那是一种“人”的历史。电影的原声音乐。陈明章的《人生亦宛然》大概是最为切题的,恬淡自持。也有大的激荡磅礴,是唢呐的声音。说到底,还是回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无关时代起落与变迁,直至影片结尾升起一缕炊烟。此去经年,往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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