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今天星期几?”

他点头,透过窗户看着太阳,现在似乎是下午。

她笑了。这表示她听得见他说话,所以她真的死了。只有死人才听得见另一个死人讲话。不过他还是要确定一下。

“好吧,”医生说。“如果我们把所有的人体生理学知识与枪伤知识输进一部大型克雷超级电脑,要电脑设计出一个健壮的三十八岁男人,而且胸部受了枪伤。假设电脑运转了一星期,你想会有什么结果?”

“圣文森。”她说。

她转头看着他,似乎在他脸上找什么,后来找到了,随即露出笑容。

“电脑?”他说。“不太了解。”

她别过头,站起来,消失在他视线外,接着他又躺回床上。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新兵训练营,因为太安静,而且枕头也太软了。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因为他看到很多张熟悉的面孔从眼前流过,一个接一个,有时是两个一起出现,全都是他认识的人。他以前听过这种事,过去的生命会从眼前闪过,大家都这么说。现在他就是这样,所以他快死了。

她点头,但不是表示同意,而是想抑制眼眶的泪水。

“这是哪里?”他问。

等他回过神,他应该会吓一大跳,可是他并没有。整个房间慢慢成形,他看到室内装潢与一些发亮的金属器材,心想:这里是医院。他从死人变成活人,心理上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感觉只像一个忙碌的人搞错今天是星期几而已。

“应该是我说谢谢,”他说。“知道有个人值得让我挨一枪,那种感觉很好。”

“他们有喂你,”她说。“我则在旁边确认你吸收了那些你最爱的东西,你知道的,就是一大堆葡萄糖和盐分。”

“嘿,裘蒂。”他说。

“圣文森,”他说。“妳跟我说的,可是我搞混了。”

裘蒂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充满了阳光。他转头,看见一扇窗户,裘蒂就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看书。他浅浅地呼吸,静静看着她。她的头发刚洗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发过肩,她正用拇指与食指捏着一小撮头发绕啊绕地。她穿着一件黄色无袖连身裙,露出古铜色肩膀,手臂又长又瘦。她的双腿交叉,脚上穿着棕褐色乐福鞋,跟衣服很搭。她的脚踝在阳光下发出棕色光芒。

他只听过圣彼得,就是那个看守天堂之门的人。他在图片里看过!也不算图片,其实是漫画;那个人身穿长袍,留着胡,站在讲台上问问题,死去的人要说得出理由才能进天堂。不过,他不记得圣彼得问过他什么问题。也许晚点才会问吧,也许他要先出去,然后再试着从门口进来一次。

“这样的话,我怎么会昏迷三个星期?”李奇马上问。“不可能是因为肌肉受伤或肋骨断裂。我的头还好吧?”

他点头,说:“盐分最棒了。”

这时,有个严重的错误发生了,他看见一张不认识的脸。然后他才想起,这应该是军人的面孔。一定是这样没错,只有军队才会放进他从没看过的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他觉得这样还满适合的,因为他大半辈子都活在军方的控制下,所以由军方来安排他看的最后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对。而且,从军方的角度看,犯这样一个小错还算可以容忍,甚至是可接受的。

“可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她轻声说。

“你还记得吗?”

“嗨,李奇。”她说。

“现在是七月,你已经昏迷三个星期了。”

他猜,等那些面孔一停止流动,时候就到了。他心想最后一张脸不知会是谁,因为可能的人选不少,他纳闷是谁选择这个顺序。究竟是谁决定的?他觉得有点不高兴,因为不能自己决定。还有,接下来呢?最后一张脸消失后,会怎么样?

李奇又耸耸肩。“我不知道。”

“电脑会设计出一个你,”医生说。“就是这样。那颗子弹甚至进不了你的胸部。你的胸肌太厚实了,让子弹完全停了下来,简直就像三英寸厚的防弹背心。子弹只是从肌肉另一侧凸出来,弄断一根肋骨,就这样而已。”

是她的声音没错,绝对是。那么,她可能真的死了。说不定她出了车祸。这真是讽刺,说不定她从世贸中心回南百老汇时,在路上被超速的卡车给撞了。

“是我自己的错,”他说。“我太慢了,就这样而已。本来应该是骗过他,然后在他开枪前先击倒他的。不过显然我还活着,所以就别说这个了。我是说真的,别再提了。”

“我的状况如何?”他问。

李奇耸耸肩,开始担心这是表示他脑袋有问题的比喻,譬如脑部受伤、失忆、部分功能丧失等等。

他看到裘蒂。那个来笑他的人就是她。不对,这不可能,她又没死。只有死掉的人才能跟他在来世说话吧?活着的人不可能这样,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活人不属于来世。裘蒂还活着,他很确定,他在死前最在意的就是让她活着。另外,他也很确定自己从没跟裘蒂讨论过来世的话题。说不定有?也许是多年前,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可是,眼前这个人的确是裘蒂,而且她真的要对他说话。她坐在他前面,把头发拨到耳后;她有一头长长的金发,耳朵小小的。

他点头,说:“全都记得。”

医生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他拍拍手后,在空中挥了几拳,然后走近病床,脸上散发出光芒。

她看着他,点点头说:“好。”

“你对电脑熟吗?”他问。

圣文森是谁?说不定他负责管理天堂外的某个地方,让死者在里头等,排队去回答圣彼得的问题?这里可能就像新兵训练营吧。也许这位叫圣文森的老先生管理着一个类似迪斯堡的场所,嗯,那就没什么了。他以前就经历过训练营了,那是他最轻松的时光。他可以再重来一次,可是心里觉得很生气。毕竟他也是个少校,是颗耀眼的明日之星,他还有很多勋章,为什么还要从新兵训练营重来一次?

他死了,可是大脑还在思考。这样正常吗?这是来世吗?这可真不得了。他活了快三十九年,从不相信有所谓的来世。有人同意他,也有人反驳他,可是他还是固执己见。而现在,他就在来世。等一下一定会有人来嘲讽他,跟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如果他是那个人,一定也会这么做。如果有某个家伙完全错了,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至少也要跟那个人开个玩笑才行。

“怎么了?”李奇问。

“跟你自己说嗨吧。”她说道。她把书放下,站起来走了三步,弯下腰轻轻吻他的唇。

“天哪!我应该会饿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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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了很久,然后温柔地说:“我去找医生来,他说得比我清楚。”

“我要见圣文森,”他说。“现在就要见他。告诉他五分钟内过来这里,不然我就要抓狂了。”

还有,为什么裘蒂也在这里?她应该活着才对。他发觉自己的左手正紧握着,他非常生气。他爱她,所以他救了她的命。为什么她现在还是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挣扎着想起身,可是身上有东西绑住。搞什么?一定要有个答案,不然他就要发飙了。

她点点头,说:“你打了一堆吗啡,他们发疯似的不断注射进去,我看你的血液能让全纽约的毒虫高兴好一阵子。”

“我本来很担心的,”他说。“非常、非常担心。伤口很糟糕,我本来以为是钉枪,后来他们才说是霰弹枪打到家具后喷出的钉子。钉子穿过你的头骨,只差八分之一英寸就插进大脑了。脑前叶啊,我的朋友,这里插根钉子可就麻烦了,如果我要在头骨上插根钉子,脑前叶绝对不是我的首选。不过要是我得看某个人的脑前叶插钉子,我可能会选你吧,因为你的头骨比尼安德塔人还厚。如果是一般人,钉子早就插得更深了

裘蒂走出去,接着一个穿白袍的人走进来。李奇笑了,原来他就是最后一张面孔,被误认为是军方派来解决自己的那个人。他有些矮胖,身上毛发浓密。

可是这个人正在碰他、打他,让他觉得很痛。他突然发现之前的那些面孔,在这个人出现之前就结束了,所以这个人不算那些面孔的其中一个。也许这个人是来解决他的,对,一定是这样。这个人是来确定他该死了。面孔的回忆已经结束了,所以军方不会让他继续活着。难不成他们这么麻烦安排他的回忆,回忆结束后还让他活着?这样不好,而且非常不好。他试着回想这个人的前一张脸是谁——倒数第二个人,其实也就是他看的最后一张脸。他想不起来,因为他没注意看。他死了,而且不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张脸是谁。

“嗨,裘蒂。”他说。

“放轻松点。”裘蒂对他说。

裘蒂绕过床缘,走到他左侧,把手轻轻放在他前臂上,他的手掌朝上,手肘插着点滴。

她压抑了一会儿,接着轻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为我挨了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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