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天之後,看拍戲的人,覺得看「拍」電影和「看戲」根本是兩回事,擠了一天甚麼也看不到,所以也就興趣索然起來;於是做買做賣的,開車走路的,都習以為常了,任我們機器擺在那裏,看都不看一眼。

我最怕演員只會搔首弄姿,永遠不能不表裏一致的投入,記得有位女明星,在她主演的戲開拍之前,一本正經的跟我說:「導演,您最好多拍我左側面,因為我正面顯得太胖,左面的脖子上又有一塊疤。」

田野厲聲的說了一句:「你喝尿」!那傢伙臉色一變,剛要發作,忽然背後來一大幫歪戴帽、斜瞪眼的傢伙圍上前來,我還以為他們要對付田野,沒想到他們跑到田野身邊叫了聲老大之後,把那傢伙一推:「你他媽的還算在外邊跑跑的?有眼不識金鑲玉,你不喝尿誰喝尿!」就這麼著,這些三山五嶽的人馬朝田野又鞠躬又哈腰,有的甚至舉起右手,行了個軍禮,然後為首一喝,都夾著尾巴走去,我低聲問田野:「你真是老大?」

以前「邵氏」的導演都是早班多,陶秦、岳楓、嚴俊、卜萬蒼和我全是早班,所以後來的張徹也和大家一樣,發早班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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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製片家朱愛梅的公子朱元福兄拿著編好了的《烟雨濛濛》劇本,到「國聯」公司來,打算跟我合作,我沒看劇本之前,先找了一本瓊瑤的原著看了看,覺得戲劇性很強,所以,馬上寫了封信,給香港國泰公司的總經理俞普慶。

田野是全神投入的好演員,歸亞蕾更是圈內公認的演技派大角兒,只不過外型上沒有明星般的光芒,所以,一直沒有大紅大紫。

她第一部當女主角的影片,是王引自導自演,由瓊瑤原著小說改編的《烟雨濛濛》,在這之前,張振國少將《抗戰期間的名將,鄒郎寫的《死橋》主角就是寫他。》帶她來見我,想介紹她加入「國聯」。我看看她瘦瘦乾乾的,瘦得兩隻眼都顯得格外大起來,身材普普通通,樣子最多也是個中人之姿,做為一個賢妻良母,倒是很好的典範了。當電影明星恐怕還差著一點,所以當時只敷衍了兩句,以後就沒有下文了。

所以在拍《冬暖》的時候,我決定用歸亞蕾演阿金。那時星馬的國泰公司和我定的代理發行合約上註明,拍甚麼題材,要取得他們的同意,但用甚麼演員我有絕對的自主權,否則像現在一樣,老吳不是周潤發,阿金不找鍾楚紅,恐怕賣哪個埠都困難,我這個導演也當不成了。

第二天我們正式入場拍攝,剛把攝影機擺好,燈光師正在佈燈的時候,忽覺得有人拍了我的膊頭一下,我回頭望時,看見一個好像譚炳文樣的傢伙,把嘴裏叼著的牙簽猛地朝下一吐,然後上下打量我一下:「你是老大?」我莫名其妙地問他:「甚麼老大?」他冷笑了笑:「別客氣了,看你指手劃腳的樣子,就是個老大!我說老大,在外邊跑跑的總懂得規矩,對我們一般苦哈哈總要打點打點吧,咱們借個地方談談。」說畢用手把我一拉,他剛一轉身,馬上目瞪口呆的站住,原來他看見田野,像個黑塔似的站在他眼前,他忙把我的手放下,朝田野低聲下氣叫了聲「老大。」然後連忙解釋。

「嘻,我不知老大也在。」再仔細看了看田野,雖然似曾相識,但肯定不是自己地盤的老大,嘻皮笑臉的問了一句:「老大是……甚麼地方的老大?」田野倒也答得乾脆:「我在那兒,就是那兒的老大。」「好,好,老大吃肉我們喝湯,總得……」還沒等他說完,田野一把拉起他的脖領,朝身邊一帶:「我也不吃肉,你們也別喝湯。」「那我們喝甚麼?總得指我們一條明路吧?」

一般影界朋友不到下午兩三點爬不起來,到了有戲拍的時候,只好發中班通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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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在《獨臂刀》之後,他的習慣漸漸的改了起來,通告雖然發早上九點,可是他不到下午一點不進場,所以每天拍起戲來總是過幾個鐘。

所以看完戲之後,和我的剪接方寶華說:「這個年青人真了不起。」最近聽說他得了香港金像獎的最佳導演,還真覺得實至名歸,一方面也許因為今年方育平沒有片子參加,一方面也的確是林嶺東拍得太好,就好像我看了《冬暖》張佩臣的陳設一樣,早知他非池中物。果然以後做了很不錯的導演,也拍了幾部很不錯的片子,不過聽說小伙子艷福不淺,經常是三妻四妾的大被同眠,可能由於他名字的關係!那些小妞兒都「佩」服他,願意俯首稱「臣」吧!

拍實景真假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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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和金雞百花獎

台灣的金馬獎,一如大陸的金雞獎、百花獎,你別以為「金雞」三唱,真的可以「百家爭鳴」,更別以為春至河間「百花」也真的可以齊放。

到後來,我們乾脆連臨時演員也免了,一切就地取材,真假結合。所以有人看了《冬暖》之後,驚訝那些臨時演員演得自然逼真,車輛五花八門。當然逼真了,因為那些都是如假包換的真人真事。

有一天我們拍台北菜市場面,孫越是魚檔裏的老闆,他的魚只批發,而不零賣。拍之前我們成組人,曾去實地觀察了一下,魚檔內一如拍賣行一樣,檔口的夥計把一籮蝦提到台前,然後大家爭相投標,但整個過程全是無聲無息的,拍賣行的人投標還要舉個小牌子,但魚檔內大家只把手舉在空中晃動。加一加二,全加在手指上,這種手語相信連聾啞學校的教授也看不懂;到最後仍舉在空中的手,當然就是買主。台上的老闆一如拍賣行的司儀一樣,右手取下夾在耳朵上的鉛筆,朝左手的小本子上一敲,便算是成交。得標的即刻上前,用手中的鐵鉤子把那筐魚蝦拖走,然後在一旁櫃台上交錢。

不過他的《路》拍成之後,還真是有門有路的,街上也跟真的一樣,只是用的仍是舊方法而已,沒能巧妙的利用到實人實景。年前我看林嶺東導演的《龍虎風雲》,看他租用街道實景拍戲的方法,比之《冬暖》更上一層樓,因為《冬暖》只固定在三峽一個地方,而他卻忽東忽西,忽日忽夜,在大街小巷、在酒樓、餐館,都能拍個得心應手。

《冬暖》和《破曉時分》一樣,都是我組「國聯」時的好作品,也都得到很高的評價,但當年台灣的金馬獎連提都沒人提起過;可見影展也者,都本是猴吃麻花——瞎掰。

田野野性全收

因為《冬暖》有夜戲,所以我一變多年的習慣,改發中班通告,下午在菜市場拍戲,當然圍得人山人海,所以只好把機器朝裏打、拍拍室內和後院的戲,用繩子把佈景前後的人群攔住。好在有三峽警界朋友替我們維持秩序,所以工作相當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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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暖》的影片,也像歸亞蕾的演技一樣,過了很多年之後,才被香港的影評人,評為全中國電影的十大名片之一,我雖然心中暗喜,但也覺得太過獎了。

一班手足有額外的過鐘費好拿,當然沒甚麼怨言,但公司當局一研究可不大合算,於是建議張導演把通告改成下午一點,誰知水漲船高,張大導登場的時間,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還是不遲上四、五個鐘頭不進場,可能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吧!

到了晚上,大家都收工了,找些臨時演員,再拍街上的夜戲。

不過,也許他太喜歡那故事,同時也買下版權,所以,改和王引合作了。

當時,還是黃梅調盛行的時候,所以俞老百般的不贊成,我把情況和元福兄一說,他也只好把合作的念頭打消。

在台灣、大陸

田野大嘴一咧,傻笑幾聲:「不,不,您是老大,我聽您的。」我一想,倒也合理,導演不是一部戲的老大是甚麼?

歸亞蕾是演技派大角

田野飾演老吳,外型上中肯紮實,演技上也非常投入,所以演得恰如其份,整個拍攝過程之中,也循規蹈矩,從無遲到,或要求早退的事,完全收起了野性,專心一致的參與工作。沒有甚麼人再叫他老大,因為他一聽「老大」就低頭不語的走開,只有一次我親耳聽見有人叫他「老大」,而他也直認不爽,才相信他真的是個「老大」。

拍到一半,導演李行為了拍《路》,所以帶了一班美工攝影人員到三峽來看我拍戲;仔細的研究了一番之後,回到中影廠照搭了一條街道,不過製片費可比《冬暖》大多了,因為整條街都要新搭,車輛、路人都要重新組織起來,在在都要花錢。

片子拍得相當不錯,在台北的生意也相當好,歸亞蕾因之脫穎而出。我看了片子之後,認為不僅俞老輸了眼,連我也有眼無珠了。

(本章未完)

我說:「疤好,疤是缺憾美,妳能把那塊疤忘了,也別記著那邊美,就能把戲演好了,古人說:『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如果妳是真的入戲,達到了忘我的境界,才能真正的進入角色;否則,是個沒有靈魂的空架子,那就偏左偏右都不好了,妳的臉在銀幕上,比那塊疤更醜了。」

田野嚇退三山五嶽人馬

《冬暖》拍完之後叫好但不叫座,說叫「好」,也只是少數的報章雜誌影評上叫叫而已,但觀眾太少,足見口碑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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