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怎麼?」吳佩孚愕然,「赤壁對岸,不是樊口嗎?」

王揖唐知道吳佩孚跟蘇東坡一樣,都把黃州赤鼻山下的赤壁,當作曹操兵敗之處的嘉魚縣的赤壁了。此時不好意思當面糾正,只笑笑說道:「江漢之間稱赤壁者五,這當不必認真。我想玉帥想到樊口,感觸一定很深吧?」

「多謝、多謝!芝老近來棋興如何?」

「不!玉帥仍以劉皇叔視曹仲帥。」楊雲史建議。「芝老如果想請玉師進京,有個法子,一定有效,把曹仲帥自延慶樓放出來,再請曹仲帥寫封親筆信相邀,玉帥必如關雲長身在曹營之所為。」

「這一來,駿良可以少挨點罵了。」

王揖唐想把話引到他的出處上去,哪知道「容不得玉帥自由自在」這句話說壞了,反使得吳佩孚心生警惕,段祺瑞將他勸到北京,雖不致於如袁世凱對付章太炎,拘之於龍泉寺;但可用袁世凱對付黎元洪的辦法,給他一個大而無當的空名義,拘束在北京,如龍游淺灘,動彈不得。這個當上不得。

主客相對一揖,馬弁打起門簾,肅客入內。大廳已經隔過了,正中是一張會議桌,兩旁隔成四小間,每間都懸一塊小木牌,上書「軍需處」、「總務處」、「副官處」等等,吳佩孚自從受封為「孚威上將軍」以後,到那裡都維持著「八大處」的體制。

「喔。」吳佩孚不置可否只說:「多謝芝老。」

「只怕已無跡可尋了。」

看他沉默不答,王揖唐只好再看第三首,又是一首題為「黃州早春登城」的七絕:「兩字功名百戰哀,江山無改此登台,舉杯獨酌看周易,樊口江魚下酒來。」

「這個法子倒好,無奈辦不到。」

段祺瑞當然不能不加以安撫,指派一向負擔與馮玉祥聯絡專員的賈德耀,數上西山與馮玉祥密談,終於說動了馮玉祥接受了督辦西北邊防事宜的名義,移駐張家口,並將所部暫編為十二個師,稱為「西北陸軍」。

駿良是指段祺瑞的長子段宏業,棋力比他父親高得多,父子對奕,段宏業不好意思殺得老父「卸甲丟盔」,等輸了棋,反受段祺瑞的教訓:「博奕猶賢,你就是不肯用心。」有一回,段宏業氣不過,放手一搏,殺得段祺瑞大敗,結果又挨罵了:「你看你,別樣事不會,就會下棋。」輸了要罵,贏了也要罵,所以段宏業只要聽見聽差來報:「大爺,棋盤擺上了。」頓時愁眉苦臉,段祺瑞父子對局的笑話很多,連不常在家的吳佩孚都聽說過。

「請到後面坐!」楊雲史在前引路,穿出角門到二廳;兩暗一明共是三間,中間堂屋是會客廳,東屋是「簽押房」,對面便是楊雲史的「祕書處」。

這句話吳佩孚不解其意,楊雲史卻能理會,蘇東坡在黃州,遊赤壁,只會想到「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曹孟德,不如「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而吳佩孚做這首詩時,心裡是想到了當陽大敗、用魯肅計、自夏口進屯樊口,而與東吳聯絡、大破曹兵的劉玄德,而在考慮如何藉助他人的力量,以圖東山再起。

原來上年馮玉祥倒戈,與黃膺白發動「首都革命」後,政治上造成了段祺瑞「執政」的機會;軍事上迫於奉張的勢力,原來想迎請孫中山先生北來主持大計的願望,大打折扣;眼看安福餘孽,一個個彈冠相慶;孫中山先生雖已應邀北上,但他主張召開國民會議,廢除不平等條約,與段祺瑞以維護北洋勢力為目的而召開善後會議,並繼續承認不平等條約,以期與列強妥協、苟且自保的打算,大相逕庭。善後會議就算開得成,亦不會有甚麼好結果。因而馮玉祥通電下野,避往西山,並在十二月間取消國民軍的名義,總司令的職務,亦自動解除了。

恭維得恰到好處,吳佩孚拈鬚微笑;楊雲史便也恭維了一句,是向王揖唐出以徵詢的語氣:「結句豪邁瀟灑,兼而有之。世伯以為如何?」

「我記得陸游的《游黃州東坡記》,一開頭就道:『自州門而過,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明天我們出東門去逛逛。」

「京師都在警備總司令鹿瑞伯控制之下,芝老說要放人,鹿瑞伯不聽,又將如何?」

「這!」王揖唐說道:「這就完全是關壯繆的味道了。」

「誠如尊論。」王揖唐說:「黃州詩而用樊口的典,玉帥與東坡之不同在此。」

「玉帥,」他問:「你在黃州,怎麼想到了樊口?差好大一截路在那裡。」

略事寒暄,坐上轎子,直奔「劉家大院」;大門口有塊木牌,大書「孚威上將軍行轅」,轎子抬到大廳前面,只見吳佩孚穿一件古銅色老羊皮袍,上套玄色直貢呢馬褂,頭戴一頂紅結子瓜皮帽,拈著兩撇鼻煙色的鼠鬚,在台階上瞪著眼看王揖唐下轎。

「我看不然。」王揖唐說:「玉帥一向自擬為義薄雲天的關雲長,如今恐怕只想到當陽兵敗,屯樊口待機而起的劉皇叔了。劉玄德可不是不受憐的人。」

「雲史,你總知道我的來意吧?」

「好!我讓他們預備。」

「不!我回天津過了年,芝老特意要我迂道來問候玉帥。」

「卻將恩義反為仇」指誰呢?莫非馮玉祥?王揖唐且不管它,只說:「玉帥雖有五湖之想,只怕也難得自由。」

到碼頭上來迎接的是吳佩孚的祕書長楊圻,此人字雲史,出身常熟世家,他的父親叫楊崇伊,是策動戊戌政變,慈禧太后再次訓政的要角;岳家更闊,娶的是李鴻章長子李經方的女兒。王揖唐是他岳父的朋友,所以楊雲史尊稱之為「世伯」。

下面一首也是七絕:「戎馬生涯付水流,卻將恩義反為仇;與君釣盧黃州岸,不管人間且自由。」題目是:「赤壁春望,書示雲史。」

「託福!託福!」

「芝老想借重長才,恐怕容不得玉帥自由自在。」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逸塘老哥,你的氣色不錯啊!」

「我不會誤會的。不過,世伯,你總知道玉帥的性情,倔強不受憐。」

客房就在「祕書處」後面,所以楊雲史少不得還要陪著貴客坐一會;而王揖唐亦正有話要跟他談,剛才打呵欠是故意暗示主人該告辭了。

「怎麼呢?」

「怎麼呢?」

檝與楫通,王揖唐心想,既言浮家泛宅,逍遙煙波,卻又用祖逖擊楫渡江的故事,武人不通,往往如此,無足為怪,不過,倒可以試探一下。

「芝老非常關心玉帥。」王揖唐說。「這是惺惺相借之意,玉帥不可誤會。」

「今傳是樓主人」是王揖唐的別號,他的詩做得很好;楊雲史則號稱「江東才子」,已有「江山萬里接詩鈔」兩卷行世。至於秀才出身的吳佩孚,一向以儒將自命,雖會做詩,但在詩人眼中不算詩,猶之乎中興名將彭玉麟的詩在同光詩人眼中不算是詩一樣。

奉茶敬煙,等坐定下來,吳佩孚開口問道:「逸塘老哥,是從蚌埠來?」

北京的情況相當微妙。在段祺瑞入京就任執政後,緊接著張作霖亦自瀋陽專車入關,先一日奉系大

「玉帥澄清中原之志,始終未改?」

「很好啊!」王揖唐說:「最近有人還找了個神童,名叫吳清源的,常陪他下棋。」

「東坡雖謫黃州,不改其樂。此公了不起,了不起!」吳佩孚豎起拇指說;由此,大談蘇東坡在黃州的軼事,從接風宴上,談到特備的客房,一直到王揖唐打了呵欠,方始辭去。

「是的。」

「玉帥,一向好!」

「是啊!江漢之間容易生感觸。」吳佩孚轉臉說道:「雲史,明天我們陪貴賓去訪一訪東坡的故居,如何?」

(本章未完)

「玉帥!」

不多一會兒,楊雲史取來一張榮寶齋的花箋,淡墨寫著三首詩,第一首的題目叫做「初至黃州,走筆雲史」,詩是七絕:「為謀統一十餘秋,嘆息時人不轉頭;贏得扁舟堪泛宅,飄然擊檝下黃州。」

王揖唐確是這樣在試探,無奈吳佩孚已有戒心,決不肯自投羅網,但亦不便公然拒絕段祺瑞的「好意」,所以採取避而不談的態度,只要王揖唐一談到時局,他就把話扯了開去。

不過,吳佩孚如今英雄末路,雖無詩才。本身的遭遇,卻頗合詩境,王揖唐原想要了解他的心情,詩中必有心聲透露,所以興味盎然地等著看他的詩。

「玉帥,」王揖唐說:「芝老非常關心你的處境,這一回是讓我來勸駕,想請你回京去住,要借重大才。」

「這個,」吳佩孚答說:「你看下面一首,就知道了。」

王揖唐剛叫得一聲,吳佩孚便搶著開口,「雲史,」他說:「你把我最近的幾首詩,拿來請『今傳是樓主人』指教。」

民國十四年歲次乙丑,「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彈冠之慶不久的安徽省長,暫兼督辦軍務善後事宜的安福系首腦王揖唐,飄然到了黃州,此來是專訪栖栖皇皇、到處碰壁,最後落腳在黃州的吳佩孚。

王揖唐當然不肯死心,心想,吳佩孚既然以樊口的劉玄德自況,索性就說穿了他,只要他肯承認,就容易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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