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甚麼張作霖臨死以前的遺嘱,只有「千萬別讓小六子知道」這一句話?有人認為僅僅這一句話,張作霖在國史上便已不朽。因為他怕張學良驟聞凶信,急切父仇,下令對日本軍隊發動攻擊,那就恰好給予日本少壯軍人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果然如此,則不但蔣介石在濟南慘案中,忍痛忍辱以負重,務求打倒北洋軍閥,接收北京政府的統一大業,勢必功虧一簣;而且東三省亦馬上就會變色。可以說,張作霖至死都是將國家的利益,置於個人的生死恩仇之上的。

「甚麼職位?」張學良又說:「你弄錯了!于珍、邢士廉是回來歸隊。」

連傳達消息的人,自己都不相信,那還談甚麼?但午飯以後,正在繼續開會時,裡間張學良的專線電話響了;是五夫人從瀋陽打來的。

東北危機甚多,眼前所需應付的,就是履行日本包辦鐵路的問題;張學良已下定決心,不理會這件事。

「尚無聯絡。」

因此,當張作霖在這天上午十點鐘嚥氣以後,奉天省長提出祕不發喪的主張,五夫人不僅同意而且極力支持,所以對外發表的消息,除了說吳俊陞當場被炸死之外,對張作霖只說他受傷,正在治療之中。

皇姑屯離瀋陽只有幾里路,憲兵司令齊恩銘在總站等著迎接,聽得爆炸聲,知道出事了,立即率憲兵趕到;將受重傷的張作霖由汽車運進城,他只說了一句話:「千萬別讓小六子知道!」小六子是張學良的小名——張學良幼年,算命的說他會夭折;禳解之法是,將他送入寺廟當幾天小和尚,然後接他出來,聽到甚麼名字,就叫他甚麼名字,表示已是投胎為另一個人了。張作霖接他出來後,聽得有人大喊:「小六子快回來吃飯。」因此,張學良的小名便叫「小六子」;當然,這個小名只有張作霖才能叫。

「甚麼事?」

倒是最後一句話,張學良頗有警惕,而且覺得林久治郎是善意的忠告。在內部,東北上下一致,全體擁護;但在外面,亦就是日本方面,軍閥、政府甚至張家的顧問,對於誰應繼承張作霖,有不同的意見,松井七夫看中楊宇霆;齊騰恆看中張作相;河本大作看中張景惠。主張維持張學良的,只有一個奉天特務機關長秦真次,不過日本政府大致的看法,眼前一動不如一靜;張學良的地位,眼前還不致受到威脅,長此以往,就很難說了。

其時,北京已由閻錫山的部隊接收,閻錫山在保定就任京津衛戍總司令,表示僅負責治安,政治聽中央辦理。六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發表「對外宣言」,統一告成,對外關係另闢新紀元,十六日發表「對內宣言」,揭示「厲行法治,澄清吏治,肅清盜匪,瑩免苛税,裁減兵額」五大要政。

第一步是以張作霖的名義,寫一張手諭,因傷不能視事,一切職務交由張學良代理。「老帥」會簽他的姓名;但張學良已學得唯妙唯肖,仿冒以後,大家仔細觀察,都說毫無破綻,日本人要看也不要緊。

但看來全國統一,其實還有缺陷,閻錫山派奉系將領于珍、邢士廉到瀋陽,勸張學良服從中央政府,以政治方法解決東北危機。

「我們已看到了貴總司令南北息爭言和的通電。不知道你跟南京政府有聯絡沒有?」

一聽電話,張學良神色大變,眼圈發紅;放下電話,沉思了好一會,擦擦眼睛,出室回到會議桌上,向在座的將領宣告:老帥遇險,炸斷一臂,性命無憂。

蔣介石及一班國民黨元老,原來便已對容共一舉,不以為然;由於受張作霖的堅決反共態度,認為容共為南北統一的一大障礙,因而決定反共清黨。張作霖這次願意交出政權,就是認同清黨以後的國民黨的一種表示。張學良認為東北服從中央,至少在他個人無悖於老父的素志,只是此事尚待民意公決,不必與林久治郎爭辯,妄言妄聽,一笑而已。

當時日本在奉天的軍政兩方面的首腦,無不急於想知道張作霖的生死。瀋陽總領事林久治郎,及張作霖的日本顧問土肥原賢二、松井七夫的太太,平日與五夫人常有往還,此時都借探問為名,來找聽動靜,;只見五夫人依舊打扮得花枝招展,談笑自若;遙望上房,雖不能看到張作霖的影子,但鴉片煙的香味,陣陣飄來,足證「老帥」未死。

「是令尊代表中國,跟敝國簽訂的條約。」林久治郎問道:「閣下怎麼說不知道?」

林久治郎沒有想到,張學良有這樣一個藉口;當時氣急敗壞地說:「這整個交涉,都是楊總參議經辦的,他完全知道。」

這時的張作霖的遺體,自然是早就入殮了,但張學良還得忍著眼淚,不能憑棺一慟。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召集高級將領的會議,由張作相領頭發言,一致表示擁護,或者說是支持,接下來討論發喪的步驟。

「喔,」張學良淡淡地答說:「他現在灤州,跟白崇禧一起料理撤軍的事,等他回來再說吧!」

第二天上午,他在中南海召集軍事會議,會前楊宇霆向他說:「奉天只怕出事了。」

「喔,條約!」張學良答說:「所有重要文件都在先父遇險的那一刻,炸毀了。」

第二步是調兵遣將,加以警戒。因為有確實情報,河本大作在六月三日,曾集合了一批日本軍,在「南滿附屬地」待機而動;由於跟關東軍參謀長齊藤恆未曾聯絡,為齊藤所解散。河本復又不斷要求日本領事館准其出兵維持南滿附屬地以外的秩序,未獲要領;接著日本浪人在日僑住宅及商業區,一連四次自擲炸彈,希望製造事端,引起混亂,但以中國軍警,沉著應付,陰謀失敗,但仍不得不注意警戒。

「南京政府具有共產主義色彩,地位亦尚未穩定,東北並沒有與之聯繫的必要。而且,」林久治郎意味深長地說:「閣下亦宜在培養基礎上下點工夫。」

這時的張學良,面臨著很棘手的三個問題:第一是,日本既然炸死了張作霖,當然也放不過張學良,生命遭受威脅;第二是張作霖的「老弟兄」願一致支持張學良繼承父業,但東北政權如何得以順利轉移,獲得日本的承認,大覺躊躇;第三是直魯聯軍一直希望就食關外,但東三省可說沒有一個人歡迎這支毫無軍紀可言的部隊,而且也養不起他們,張學良必須先解決這個問題後,才能出關奔喪。

六月四日清晨五時二十三分,專車通過南滿路吊橋,車頭剛過,張作霖專用的那節車廂入橋上時,轟然一聲,吊橋橋板,被炸塌落,壓碎了三輛車廂的車頂。吳俊陞當場身首異處,張作霖受重傷,劉哲、莫德惠及日本顧問嵯峨也受輕傷;常蔭槐無事,因為他在皇姑屯之前一站就下車了。

「法國公使館有這麼一個消息。」楊宇霆隨即又說:「我也不大相信。」

由於有這樣的警覺,張學良深感如何在外交上解除來自日本的壓力,應該是他今後需要格外著力的問題。

痛定思痛,張學良很想找出父難的真相。家人及親信僚屬,私下談論,都懷疑楊宇霆、常蔭槐及町野武馬等少數人,事先已有所聞。町野武馬事先曾有建議,專車最好在白晝行駛,而且自願同行,但到了天津就下車了;與張作霖同歲的町野武馬,雖

滿面煤黑,一身垢膩的張學良,背著一個褡褳袋,從鐵路員工的出口,踏出車站。一個人走到小西門,他的衛隊亦陸續到達,這是預先約好的會合地點,那裡停著一輛小汽車,張學良上車發動引擎,載著他的衛隊回到「帥府」。

「只怕老帥遇險。」

「甚麼包辦鐵路?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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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原來容共,而張作霖則視共產主義為洪水猛獸,封華俄道勝銀行,搜查俄國使館,逮捕中國共產黨徒,置之於法,作風果斷;與國民黨在野心分子推波助瀾之下,任命外青內赤的假國民黨猖狂,竟致演出「寧漢分裂」的鬧劇,在政治立場上,大相逕庭,這也就是南北對峙的基本原因之一。

經過極縝密的籌劃,張學良在六月十六日,化裝成為車頭上加煤的工人,搭乘撤兵的列車抵達瀋陽;沿途都有日本兵上車檢查,虧得是在車頭上,才未被發現。

「聽說閻錫山派了代表來,勸閣下接受南京政府的職位,是嗎?」

這天——張作霖去世的六月四日,陰曆為四月十七,恰好是張學良的生日,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母難之日,又逢父難。

一句話將林久治郎擋了回去。直到兩個星期以後,方又見面——那天是張學良受東三省省議會聯合會,一致推舉為東三省保安總司令新職就任之日,林久治郎特地前來道賀。

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十九,方使發布張作霖傷重不治的消息,佈設靈堂,正式發喪。張學良同時宣佈就任奉天督辦,停止軍事行動。吳俊陞的黑龍江督辦的遺職,則由萬福麟接替。

這一套秦始皇、明成祖暴崩在外,祕不發喪的辦法,居然瞞過了日本人,兩天以後土肥原對日本新聞記者發表了一篇「活見鬼」的談話,說他這天下午四時半,親自看到張作霖,傷勢已有起色。

張學良不相信,若有這樣的大事,何以北京絲毫不知?因而問說:「你這消息是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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