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辛者庫」

「十四歲。不過,他的生日大,萬壽在正月裏,好當十五歲。」

多爾袞領兵入關,正白旗的包衣接收了明朝的二十四衙門,有的廢除,有的改名;住在德勝門內,護國寺以北將養房胡同的浣衣局,改名為「辛者庫」,專門收容親貴獲罪籍沒的妻孥屬人,與浣衣局不同的是,庫分內外,區別男女。不過,董小宛雖在內庫,卻與外庫的王輔臣,常能見面,但只是遙遙相望,頷首致意,無從交談。

「『上三旗』?」董小宛不解地問:「只有兩黃旗才是上旗;怎麼又多出一旗來了呢?」

天啟七年七月,袁崇煥因不容於魏忠賢而罷官。第二年也就是崇禎元年四月,復起袁崇煥為兵部尚書,總督薊遼軍務,特賜尚方寶劍,許以便宜行事;袁崇煥感恩圖報,許下諾言,五年可以恢復全遼。

王輔臣身長力大,健步如飛,他人需要半天工夫,才能將四隻「七石缸」中的水挑滿;他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已畢事。

他在懺悔宿孽,張奉先不敢打擾;直到他念完一百遍「阿彌陀佛」;張開眼來,方又發問:

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進士出身,天啟六年正月守寧遠時,大破清兵;清太祖的攻勢,自此受阻,未幾駕崩,寧遠之敗,為他一生的恨事。

駱養性是在佛堂中接見客人,略作寒暄,動問來意;張奉先說:「如今又有件事麻煩駱大人,想請你老指點,那裏去覓一個凌遲處死的劊子手?」

從此以後,即不斷有人在皇帝面前進讒,說袁崇煥有意與清軍通和,但毛文龍不從,所以必欲去之而後快。因此,當崇禎二年十月,清太宗領兵毀邊墻內犯,直撲京師,而袁崇煥率領祖大壽等部將,回師急援時,進讒的人便有了新的說辭,說清軍之來,是袁崇煥所勾引,用意在脅迫明朝定城下之盟。崇禎皇帝耳朵很軟,竟信以為真,私下指派兩名太監,出城偵探軍情。

「正白旗也歸皇上了;不過,正白旗的『包衣』歸太后。」王輔臣略停一下,將話題拉了回來:「董姑娘,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前回你交給我的東西,我也沒法兒親自替你送到如皋。如今我可以替你

「花錢小事,這是陰功積德。」張奉先又問:「駱大人,你見過『扎八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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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是真正的叛逆。肅親王提拔了他,後來投到攝政王那裏,算計肅親王;不但肅親王死在他手裏,連肅親王的兒子都放不過。所以兩黃旗大臣,恨極了他。這還在其次,皇上要為胞兄報仇,堅持要用極刑,才會凌遲處死。」

「我不也成了『灶下婢』了嗎?」董小宛笑道:「不過,這種天氣,我這個差使還不壞。來!烤烤火。」

「駱大人,」張奉先急於把話題拉回了,「凌遲又叫『魚鱗剮』,聽說是拿一張魚網把犯人裹緊了,讓肌肉突出來,一片一片地剮,是這樣的嗎?」

「是。」張奉先答說:「我也是這麼想。」

「眼簾多薄,能片下兩片皮來,還不能斷。」張奉先懷疑:「行嗎?」

這些行徑,自然為袁崇煥所不許;而毛文龍勢成跋扈,而恃有朝中的奧援,亦不服袁崇煥的監督指揮。勸之不聽,去之不可,袁崇煥動了殺機;由於有尚方寶劍在手,先斬後奏。崇禎皇帝不以袁崇煥此舉為然,但事已如此,只能表示支持;而平日受了毛文龍好處的,對袁崇煥則無不切齒痛恨,駱養性便是其中之一。

「王將軍?」王輔臣苦笑著自嘲:「將軍挑水!」

「董姑娘!」他驚喜地喊。

「真沒有想到,咱們倆會坐在這兒吃烤白薯。」王輔臣說:「這兩個多月,簡直像做了一場夢。」

「有。」駱養性問道:「何洛會犯了甚麼大逆不道的罪,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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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還長著呢?王將軍——。」

「好!我等你。」

「好!」董小宛問:「輔臣,你在外面怎麼樣?」

「凌遲!誰啊?」

「喔、喔。」駱養性點點頭,「開國之王,都是這樣的,稟賦特厚。」

「犯人受得了嗎?」

其時總兵毛文龍率水師駐登萊大海中的皮島,官文書中稱為「東江」。由於朝廷無法按時給餉,因而毛文龍以通商籌餉為名,利用水師船隻走私,與朝鮮及清兵皆有聯絡,清軍許多必須的軍用物資,皆由毛文龍供給,因為發了大財,不時以得自滿洲的人蔘、貂皮,賄賂朝中的權貴及太監,是故毛文龍雖有資敵的行為,而始終能盤踞在東江,胡作非為。

「聽說皇上親政了。」駱養性問:「皇上今年多大?」

「喲!是王將軍。」

何洛會死得很慘,是滿清入關以來第一個凌遲處死的犯人。為此,刑部尚書黨崇雅又要派人去請教駱養性;所派的人,便是已調到刑部的原任兵部啟心郎張奉先。

「只要肯花錢,把犯人綁上柱子的時候,看準部位,在左胸上扎一刀;心跳一停,就甚麼知覺都沒有了。」

「駱大人,有這樣的劊子手吧?」

「辛者庫」是滿洲話,性質如前明的「浣衣局」——明朝的宦官衙門,編制很大,計分二監、四司、八局,合稱「二十四衙門」,統由十二監之首的「司禮監」管轄。八局之中有個「浣衣局」,凡宮女年老、或妃嬪有罪斥退,都發交此局閒住,一直到死,以防洩漏大內機密,是名副其實的所謂「冷宮」。

清太宗攻城不下,旋即退兵;而袁崇煥的案子由於「閹黨」羅織種種罪狀,以至袁崇煥在崇禎三年中秋後一日,凌遲處死。駱養性想起這段往事,自不免驚心動魄。

這兩名太監,一出城就為清軍所擒。於是范文程向清太宗獻了一條反間計,他是引用楚漢相爭時,陳平定計,使項羽懷疑他的謀主范增的故事;而清太宗別有用意——他熟讀滿文的三國演義,想起「蔣幹盜書」那一段,決定照計而行。

「不知道。現在亂得很,根本沒有人管。」王輔臣說:「董姑娘,你不比我;聽說太后已經交代了,你們有家的,可以由家裏人來領;無家可歸的,配給『上三旗』的單身漢。」

「那有多費事?不是!」駱養性答說:「凌遲名為千刀萬剮,其實只是『扎八刀』。」他放下佛珠,比著手勢說:「眼簾上兩刀,片下兩片皮,不能斷,垂下來正好把眼睛蓋住;胸面前兩刀;兩胳膊、兩大腿各一刀,一共八刀,然後砍腦袋。」

「手段到家了就行。」

「怎麼不能?皇上生得又高又大;聽說快要有皇子了。」

「董姑娘。」他打斷她的話說:「你叫我輔臣好了。」

「到底只有十五歲。前朝的皇上,這個年歲,剛剛『出閣讀書』。如今這位皇上,能夠親裁政事了嗎?」

忠於多爾袞的人還多,但除了羅什,何洛會手握兵權,可能會反抗以外,其餘的人暫時都不必理會,甚至博爾惠都可以不死,只是與羅什同案,不能不一併處置而已。

這天晚上,監守兩名太監的降將高鴻中、鮑承先,故意用低得恰恰可以讓兩名太監聽見的聲音耳語,說跟袁崇煥已有密約,事情馬上可以成功了。第三天,故意裝作疏忽,製造了一個讓太監脫逃的機會;一回宮自然據實面奏。崇禎皇帝將袁崇煥召至平臺,詰問毛文龍被殺之事,一言不合,下之於獄。祖大壽得報大驚,率所部星夜奔赴錦州。

「請坐,」董小宛在矮長凳上,將身子往裏挪一挪,「你先烘烘手,暖和暖和,我請你吃點心。」

這句話觸動了駱養性的心境,想起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他前明錦衣衛都指揮使任內,頓時臉色大變,閉上眼睛,一面喃喃地唸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面急速地捻數著佛珠。

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辛者庫的廚房,由犯人輪番執役;這天輪到王輔臣挑水,水缸就在灶旁,因而發現了正在灶下燒火的董小宛。

「喔!」駱養性問道:「就是謀害肅親王豪格的何洛會?」

「喏,就是三年前我陪他來過的那個何洛會。」

王輔臣略想一想說:「等我把水缸挑滿了再來。董姑娘,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說完,取起火鉗,從熱灰中挾出來一枚烤熟了的白薯,等涼一涼,吹去了灰,用塊布裹著,剝去了皮,送到王輔臣手中。

這句話又問壞了,只見駱養性顏色慘沮,閉目不語;原來他是想起了袁崇煥。

「是啊!」張奉先感嘆地說:「真是冤冤相報。」

採取這種寬大的政策,是為了求得政治的安全;只要能不影響清算多爾袞的工作,株連越少越好。當然對多爾袞的處置,必然是非常徹底的,隨著削爵而來的是撤廟享,生母大妃的尊諡「孝烈武皇后」當然亦廢除了。最嚴酷的措施是多爾袞的嗣子歸宗,仍為多鐸之子,改封貝勒;財產籍沒入官——財產包括了多爾袞的姬妾奴僕在內,董小宛與「馬鷂子」王輔臣便都隸屬於「辛者庫」了。

好久,他的心境才能平復,睜開眼來對張奉先說:「我找一個手段好的人給你;你跟他們堂官去說,多賞他幾兩銀子,讓何洛會少受一點兒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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