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太长了

我跑起来像风一样快速,可以说那不是跑动,而是闪电,是天光,是雷霆。

不论饥饿、病痛……都不能让一只狼伤情。如果不幸或有幸生而为狼,凡此种种,不过是我们正常的生存状态。

可是,麻烦并不在这儿。

河流喧哗而沉默。

而且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还会从活命的本能出发,选择挣扎、拼搏,以逃离死亡。难怪人类说我们是低级动物。的确,他们对自己的生命,还能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活腻烦了还有自杀的意志、能力、选择,想起这一点,有时我真羡慕他们。

不论谁,在他的一生中,总得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是不是?

作为一只狼,我真不该没完没了地琢磨这个问题:这条河是从哪里来的?

作为一只头狼,不论为我们这个狼群蹚路,还是带领它们捕猎,还是对它们的组织和掌控,我知道,我都做得最好。

如此这般,我曾经想过的那个问题:河流有衰老的那一天吗?有厌倦活着的那一天吗……真是无稽。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其实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作为一只狼,也会使自己的一生充满烦恼。

我不知道我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沮丧。

尽管狼的一生并不长久,不过十几年的样子,但在这个从来不易施舍的世界上,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对象或去处,那一生的日子就会显得太长太长了。

我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奔腾不已的河流,思忖着它是否有过疑惑、烦恼?

…………

可终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饥饿的熬煎,我最清晰、最熟悉的感觉,也是饥饿……这样的生命太没趣了。

我那探究的目光穿透河水,甚至可以看到河流的底处。原来,看似可以触摸的河水下面,不过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空虚,所谓河流,不过是悬浮在黑暗之上,无根无基的水流而已。

问题是作为一只狼,竟沦落到以吞食蜂窝、凌虐那种根本不是个儿的对手来维持生命的话,该是何等的不堪?

当我默默地看着我那颠三倒四的思绪和我对它说的那些昏话,随水而去的时候,我那总在躁动不安的心,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能踏实下来。

这样的不堪如今比比皆是。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比这更为不堪的事,还会使我们陷入更加颜面尽扫的境地。为什么会如此?这道理不说你们也知道

它有没有故乡,即便有故乡,也不介意远走他乡?或是它自己愿意流浪?

时间的河流和眼前这条河流,哪一条更让我迷醉?我想我宁肯放弃时间。可我不是又常常想要追回那流逝的时间之河?

世界早不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的那个世界,寻找食物已经变得越来越为艰难。就连一只刚生下来的狼崽,恐怕也知道这种寻觅有多么不易。

我为我们狼群选择的这片领地,人迹难觅,十分荒凉,空旷荒僻得就像我的心,很适于我们生存。可也是比我们更凶猛的生命的栖息之地,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存会比较艰难。但我既然敢于选择这样一块地界,我就有能力对付这块地界上的艰难。

可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只十分明白却又执迷不悟的狼。

它的源头在哪里,即便找到它的源头,那源头又是因何而生?

应该说,作为一只狼,我是幸运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这么一条苍茫的大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属于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狼各自拥有什么,然而我知道这条河是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

当光线照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全身的毛发,一根根便如淬火的银丝,通体闪烁着端庄的光色,那正是一只头狼应该具有的光色。

我把那个蜂窝吃进了肚子。无数蜜蜂不但蜇了我一个满嘴满脸,在我冲下山坡的时候,一根粗壮的灌木刺还深深地刺进了我前爪的爪心。那哪儿是灌木丛,简直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鳄。

我反复用牙齿去咬那尖刺,甚至咬破了前爪上的肉垫,也没能把那根粗大的灌木刺从我的前爪上拔出。脓和血,从我的前爪上不断地渗出,让我在奔跑跳跃时疼痛难忍。可我的狼群里,竟没有一只狼看出我的步履有什么异常。

我还看出它的变化,看出它和从前的不同,看出它也难免不被流光所消磨。当然,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天天守望着它,它那似乎变得窄小、衰败,不堪重负的样子,是很难察觉的。好比那个岬角已经变得钝挫,再没有从前的尖锐。难道我希望它仍然尖锐?难道变得钝挫不好?

如果老执着在这个问题上,紧接着就会想:它往哪里去?

他们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清楚,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见过能把自己的事说清楚的人?

延续生命!当然,这是个最有根基的理由,不过这理由说渺小也渺小,说悲壮也悲壮。

为的是灌木丛里的一个蜂窝。

不过我觉得,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

至于带到哪里,并不重要。

又是什么力量驱赶着它一天又一天不停地前行,不屈不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流着,流向也许有结果、也许没有结果,也许有目的、也许没有目的,也许有尽头、也许没尽头的一个地方?

我蹚出来的路,沿途可捕猎的对象丰饶,与所有的目标距离最短,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少坎坷。

因为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头狼,可谁让我生得如此健硕?这是狼群选择头狼的规则。

至于我把头狼干得这样出色,只是因为我对履行“责任”这档子事的过分执着。

每当我带领我们那个狼群,沿着这条河流寻觅食物的时候,都会向它投上一瞥,并会不由自主地想,是谁把大地山峦劈开,给这河流让出了如此宽阔的通道,使它可以翻山越岭,无阻无拦地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却得死守在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上?

我也很少对我的狼群发出嗥声,只要我威然、昂首地挺立在那里,就没有一只狼不对我俯首帖耳。

我当然是一只出色的头狼,就像上面说到的,不论从哪一方面的职责来说,我都能做得最好。但我最怵头的就是那个——不得不带领我的狼群寻觅食物的职责。

或许无所不知的人类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可人类所有的回答,都是如此的牛头不对马嘴,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他们对我们的解释。

说到底,这河流不也无法挣脱世界的羁绊?不论流向哪里,它不还是困在这个令人乏味的世界上?

(本章未完)

我好像夹在了这两条河流的中间,无所适从。

因为饥饿,我甚至干过就算一只狼也会感到脸红的事情。有一天我饿极了眼,竟背着我的狼群,从小山崖上一头冲进了灌木丛。

我又犯了糊涂,险些又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寄托在其他什么东西的回答上。

不,我们从来不这么干,我们狼也好,豹子、狮子也好,只要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指望,我们也没有了前途,我们就会选择离开,而不会如此这般的苟延残喘。

闹不好,这真是一种疾病。

如今,我不得不为我的狼群寻觅一方不让一只狼汗颜,还能过上真正意义上的狼的生活,又可以延续我们生命的生存之地而绞尽脑汁。

如果某种生命,已然无法面对他们那个世界的种种尴尬,便以对某种似乎比他们强势的东西的演绎,给自己壮胆、造势的话,那他们的世界就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饥饿,迫使我们为延续生命日日夜夜奔波在寻觅食物的苦旅上,在险象丛生的崇山峻岭中不停地追逐,杀戮,逃亡……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我们生存的形式还是目的,是本性如此抑或还有其他解释。

了不起的时间之河啊!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一切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改变,就将一切完美无缺的后背翻转过来……

…………

而当我独自沿着这条河,巡查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便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久久地蹲坐在岸上,看它无羁无绊、浩浩荡荡地潇洒远去,总觉得它会把我那些颠三倒四、不是一只狼所应该有的思绪带走,带走……

更不要说我在发起攻击、捕猎时很少失手。哪怕捕猎一只比狼庞大得多的麋鹿,我也能一口咬准它的喉咙。这是因为我在发起攻击前,对周边的情况以及我与那只麋鹿的距离,还有那只麋鹿与它种群之间的距离,观测得如此准确、周到;我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个动作的时间,设置、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

反过来说,这难道不是为延续生命而对生命的浪费?

有谁见过我们狼或是狮子、豹子……会借助这种藏着掖着无数猫儿腻的演绎,来给自己壮胆、来超度自己,以摆脱自己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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