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次大概是那位守在行李车旁的黑人老头儿多事。租用行李车的时候,没有三块零钱,只好在自动收款机里放进五块纸币,等着找钱那一会儿,让黑人老头儿记住了他。尽管无数中国人定居美国,毕竟一个黄面孔与一个白面孔相比起来,还是非同寻常。

真的,喜欢诗词的父亲没准儿还有了一位谈话对象呢。紧接着他又哂然一笑——他怎么就能断定此人可以谈诗论画呢?

那是几进院的大宅子,每进院都有东西厢房,中院上房为九楹,何等地气派、敞亮。虽比不得乾隆宠臣和珅府邸一路十三进的壮观,可这样的规模在京城怕也难找了,办个私人博物馆足矣,风格、韵味与他的收藏很是相称。

于是反身,从同样摇摇晃晃的木桌上,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画筒,又从画筒里抽出这卷丢了三次也没丢掉的屁画。

对于古董、书法、绘画的感觉,

无意之间一抬头,叶楷文的心一动,方才还是明晃晃的一盘向日葵,眨眼之间竟变成了深秋的一轮残荷,怎么看,怎么像是送他这张屁画的那位老先生。叶楷文摇了摇脑袋,想,自己大概花了眼,明明一个年纪轻轻的白人,怎么会变成北京的那位老先生?

院子虽好,却破败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中国建筑的遗憾,通通都是砖木结构。砖木结构建筑的寿命能有二百年就算不错,像故宫那样的建筑,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也是不断维修的结果。

以叶楷文见过、经手过的画来说,这画的出身不但谈不到名贵,简直就不值得过眼。

诚如老人所说,他的确没有太多日子了,是人都能看出这一点。

那是漫无止境的持久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持久战的最后结果,败走麦城的绝对是你,而不是那只癞皮狗。你不得不怀疑,它们是不是全读透了毛泽东先生的《论持久战》,并深得其髓?

如果不进行大修、特修,以及安装现代生活所需要的上下水道、供电供暖设施,是无法进入现代文明生活的。这些事情办下来,怎么也得一年……于是他对老人说:“别担心,您就住这儿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是道歉还是开脱?即便保管不善,盒子破损又怎样?叶楷文根本就不介意,也不会和航空公司计较什么。

这还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吗?

说不定自此以后,叶楷文会研究研究这个其貌不扬的词儿在人们生活中的深远影响。

“对不起,盒子有些破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我们保存得不够好。”机场的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他年轻的脸,整个儿就是一盘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

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叶楷文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这种怪味又不仅仅是气味,游移、腐旧、戒备、猜忌……说不上来。至于摆设,简陋而又简陋,与这个仪态万方的院子以及老人的儒雅风度极不搭调。

叶楷文很快就会知道,“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说法,大错特错。

所以,当人们发现行李车上的画卷时,黑人老头儿很容易想到他可能就是失主,加上正事不顶劲,办起杂事却游刃有余的FBI,找到这幅画的失主并不难。

事情常常就是这个样子,你越是腻烦的东西,偏偏越是与你纠缠不休。“腻烦”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触摸触摸它,就会感到它的确有一种黏稠的质感。

叶楷文与老人见了面。清雅的面庞,高高的颧骨,深凹的眼窝——他不想说就像一具风干尸——无一不在传递着远年的、与现而今的人间毫无关联也不肯苟同的过去。

说起来,这幅画来得有点怪。

除了供父母安度晚年,叶楷文还有个打算,开办一所私人博物馆,也算没有白白辜负自己多年的收藏。

又像与女人分手。理由不太充分,自己优柔寡断,而对方又没置你于死地,逼得你不得不上梁山,想要一刀两断的恋情反倒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于是那段已然变味儿的恋情,就不只是寡淡,而是变馊、发霉,直至长出白毛。可最后做你老婆的恰恰是她,而不是你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女人。

叶楷文并不介意有没有人死在这个宅子里,追究起来,哪一处老房子里没有死过人?说不定还是凶死。

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

(本章未完)

按老人的说法,他没有多少日子了,不想搬动。

如今在北京买个有气势的四合院极其不易,且价格昂贵,好在他如今有了这个经济能力。

在北京机场Che的时候,这幅画被他忘在了Che的台子上。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空小姐,很快就在候机厅里找到他,然后是完璧归赵,还给了他一个很有文化内容的微笑。现在是个人都自以为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并以此为荣。如果叶楷文当时没有如此不敬地胡思乱想,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撒个谎,说那张屁画不是他的。

而叶楷文本人,或是他的父母,一时又搬不进来。

孱弱的身坯,如一只即将沉没的破帆船,颤颤巍巍,从未有过平定的瞬间。说起话来,气息之微弱,声音之飘游,几乎难以送达与之对面交谈的人。

刚才还在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看来过于武断,就老先生那张突然重现的脸来说,哪里是没有理由?

如此这般解释被这张屁画缠上的缘由,未尝不可。

如今叶楷文有了钱,而且循规蹈矩,来路干净,与早年那些同窗费尽心力赚的钱相比,真可以说是心安理得。

第二次,他把这张屁画忘在了入关处,还没等他转向提取行李的路口,那位海关先生就叫住了他。就像画里卷着恐怖分子的定时炸弹,声色俱厉。

再说一路十三进的府邸即便有,能卖给私人吗?人们终于认识到保护文化遗产的意义,算是“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终于在后海看中一处,典型的清代四梁八柱、砖木结构,特别是门楼上的镂空砖雕,极其精美。庭院里花草繁茂,绿树成阴,竟还有两棵玉兰、一棵海棠。

定睛再看,又的的确确是那个给他送画的、年纪轻轻的白人。唉,不是自己眼花又是什么!

叶楷文没那么混账,也不是对这张屁画嫌弃到非丢弃不可的程度,而是没有拿它当回事儿。但从无论如何也将它丢弃不了的迹象看来,他就是不想拿它当回事儿也不行了。

狗和狗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叶楷文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地活了几十年。这种生活让他得以从诸多纠缠中解脱,为此他还小有得意,尤其在看到周围的人,被许多纠缠烦恼不已的时候。可这件不大不小的事让他感到了,摆脱什么,并不十分容易,除非脱离这个人际社会。可是作为一个人,谁又能摆脱这个人际社会?

虽然不会像被藏獒或牧羊犬咬上那样,一口就能让你命赴黄泉,可让癞皮狗咬上,难道就能好到哪儿去?

老人开门见山:“我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也不是为了感谢你对我的关照,而是觉得你就是那位我该托付的人。”

叶楷文绝对是让癞皮狗咬上了。

最后,忘在了提取行李的行李车上。这不,机场的工作人员又给他送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美国人过于负责,若想丢弃一件什么东西,怎么丢也丢弃不了。有一次从纽约去欧洲,天气突然转暖,而他还穿着一件羽绒夹克,于是就把那件羽绒夹克一再忘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说“一再”,是因为那些非常具有责任心的工作人员,总是不断提醒他忘记了自己的夹克。

所有手续都已办齐,只有跨院儿一间小偏房里住着的那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不肯搬离,再高的搬迁费对他也毫无诱惑。

这次回程,并没有频繁转机,而是直接从北京飞回纽约,可是叶楷文三次把这张屁画忘在了一切可以忘记的地方。

老人也不说谢,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只是在叶楷文又来院子勘察时,请他进了那间偏房。

不过,那张脸的确是重现,而不是他花了眼?叶楷文不能肯定。一贯遇事不惊,不大喜欢与“过心”这种字眼儿挂钩的叶楷文,不但优柔寡断起来,竟还有了一些挂心的感觉。

“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叶楷文语调有些游移、神色有点恍惚地说。在肯定自己眼花之后,叶楷文的两道目光,仍然满腹狐疑地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

有钱之后,就想在北京买个四合院。父母已经进入老年,自己长年不在他们身边,难尽孝道,如果能为他们安度晚年创造一点条件也好。

被癞皮狗咬上是什么感觉?

何况他对老人印象非常好。说不上是妄下结论,谁能马上给初次见面的人下结论,说他好还是不好?单说这样一张没有目的的脸,现在已不多见。也只能说这是一张没有目的的脸,有没有别的,他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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