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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想放弃就放弃吧。反正不关我什么事。我当然可以坐在这里,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对你撒谎又有什么意义呢?事情也许会变好,也许不会。我又不是算命的,事实上,并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个幸福的结局。”

“我知道,我也没说你错了。”

威利点点头。“我要走了。”他说,“但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一些你可能已经忘了的事。”这时,他已经站了起来,等着车门打开。“你还记得妈妈大人吗,骨头先生?”

“你是唯一一个,威利。但那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而现在你也死了,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安全的。就在昨天,我差点被人打死。我从一块田里抄近路,一个家伙开着辆红色的皮卡跟着我。补充一下,他一边追还一边大笑,然后他突然拿出一把来复枪,朝我开火。幸运的是他没打中。但谁知道下一次会怎样呢?”

“不能相信人类。我现在知道了。”

“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

直到这时,列车都在匀速穿过隧道,飞速掠过空无一人的站台而没有停留。突然,骨头先生听到列车刹车发出的刺耳声音,车开始渐渐慢了下来。“怎么了?”他问,“车子为什么慢了下来?”

“那是最好的男孩,千真万确。但还是不够好。这就是小孩子的麻烦。他们也许心肠很好,但他们没有任何力量。骨头先生,你必须直达顶层。搞清楚谁是老大。找出那个能做决定的人,然后依附于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你需要制订一套全新的计划,但首先你必须学会开始用脑子。”

“我得下车了。”威利回答说。

这是四年半之前发生的事情,但在骨头先生那天晚上在草地上做的梦里,他和威利从来没下过地铁。毫无疑问,他们是在去科尼艾兰的路上(有白边的红色圣诞帽、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和骨头先生肩膀上挎着的导盲犬背带为证)。尽管在真实旅途中,那天下午的F线地铁特别拥挤,但在梦里,只有他和威利两个人,一路上他们都是仅有的乘客。当他注意到这个区别时,威利转过头来对他说:“别担心,骨头先生。这不是那时,这是现在。”

“你的数据不准,主人。也许有零星几个傻瓜对狗有好心肠,但大多数人看到那些走到他们地盘上的四腿生物,都会毫不迟疑地给手枪上膛。我害怕,威利。我害怕往东走,也害怕往西走。现在的情况是,我觉得我宁肯在这个荒郊野外饿死,也不愿冲进枪林弹雨中去。他们要杀你,只因为你在喘气,当你面对这样一种深仇大恨时,尝试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确跑掉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又要开始跑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威利。我跑啊跑啊,打算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我倒下为止。”

“我当然记得。你把我当什么狗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骨头先生回答说,这些词很自然地从他口中说出,显然是一种由来已久、确凿无疑的语言能力的产物,因此骨头先生对刚刚发生的奇迹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我找到了亨利,不是吗?”骨头先生说。

“从巴尔的摩逃走,在这块蠢草地上耗着,白白让自己挨饿。这完全没用,我的朋友。快给你自己再找一个新主人吧,要不然你就死定啦。”

“我警告过你小心那些地方,对不对?一看到苗头不对,你就应该及时止损,马上跑路。”

(本章未完)

“意思是你完全错了。”威利说。

“嗯,他们那时候也想杀了她。他们就像捕猎一条狗那样追杀她,她为了活命,必须不停地逃跑。人也会被像狗那样对待,我的朋友,有时候他们只能睡在谷仓甚至草地里,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你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之前,请记住,你并不是第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他看着太阳继续在树后下沉。当黑暗慢慢笼罩他时,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睁着。他坚持了不过一两分钟,但在被疲惫打败之前,他的脑海中已经充满了关于威利的回忆,很久之前的那些关于幸运牌香烟和烟圈、傻乎乎的滑稽动作的画面在他脑中一一闪过。这是主人死后,他第一次毫无痛苦地想起这些事情,第一次明白回忆是一个地方,一个可以前往的真实存在的地方,以及和死去的人待一会儿并不见得是坏事,事实上,那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安逸幸福之源。然后他就睡着了,威利还在他的身边,重生于那段最辉煌的断章,他装成一个盲人,由骨头先生领着走下地铁站的台阶。他意识到那是四年半以前一个有风的日子,那个他们满怀希望和期待出发前往科尼艾兰、向阿尔叔叔宣讲“气味交响曲”这个重大发现的有趣下午。为了这个重大的日子,威利特意戴了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他把用来做“交响曲”的所有材料塞进一个巨大的塑料垃圾袋里,驮在肩上,这让他走起路来有些驼背,看起来完全就是醉酒版的圣诞老人本人。确实,他们刚到那里的时候事情进行得并不怎么顺利,但那只是因为阿尔叔叔的情绪不大好。当然,他不是真正的叔叔,他只是家里的一个朋友,在威利的父母刚从波兰来到美国的时候,曾帮助过他们。只是念及妈妈大人和她丈夫的旧情,他才允许威利和骨头先生在他店里闲逛。事实上,新奇玩具生意对阿尔来讲没什么意思,而且由于来买东西的客人越来越少,有些货物已经被搁置在架子上十年、十二年,甚至二十年了。现在,这生意只不过是他其他生意的掩饰罢了,那些生意大多数都是违法的,只有一些不是。要是这个鬼鬼祟祟、巧舌如簧的阿尔没法靠烟花、收受赌注和贩卖偷来的香烟赢利,他想都不想就会立刻永久关掉这个布满灰尘的小店。谁知道3月的那个大风天他有什么诡计没能得逞,反正当威利晃进来跟他说起“气味交响曲”,并向他鼓吹他的新发现会如何把他们俩都变成百万富翁时,“美国游乐场”的经营者对他这个冒牌外甥的推销充耳不闻。“你疯了吧,威利,”阿尔叔叔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神经病,你知道吗?”然后迅速地把威利和他那冒着各种臭气的垃圾袋、折叠式纸板迷宫等都一股脑赶出了店门。威利并不会被这一丁点儿的怀疑论打倒,他兴致勃勃地开始在人行道上建造“交响乐”迷宫,决心向阿尔叔叔证明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有史以来真正的奇迹。但那天的风确实太大了,威利刚刚把七号交响曲的素材(毛巾、海绵、毛衣、雨靴、特百惠保鲜盒、手套)拿出来,一阵风就把它们卷到了街上,扔在好几个不同的方向。威利跑去捡,但他一松手,连袋子也被吹走了。而这位所谓对古雷维奇家充满善意的阿尔叔叔,却只是站在门口放声大笑。

“别放弃人类,小狗。是有过几次困难的尝试,但你要坚持住,再多试一次。”

“他只是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就会有一个像亨利那样的人。”

“你相信我,不是吗?”

他连着跑了三天,中途很少停下来睡觉或觅食。当骨头先生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弗吉尼亚州北部的某个地方,四肢摊开地躺在一块离周家后院九十多英里的草地上。在他面前二百多码的地方,太阳正从一排橡树后慢慢落下。在中间的空地上,六七只燕子来回盘旋着,掠过田野去搜寻空气中的蚊子。而在他身后暗处的树枝里,一些鸣禽叽叽喳喳唱着夜晚来临之前最后的歌谣。当他躺在高高的草丛中,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舌头吊在嘴巴外边时,骨头先生想,如果闭上眼睛会发生什么呢——以及,如果他真的闭上了,明天早上还能睁开吗?他累坏了,也饿坏了,被这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弄得神志不清。如果他睡着了,那么很有可能会一睡不醒。

十六个小时以后,骨头先生已经在那片他躺着做梦的草地以南十英里的地方了,正在从一座两层楼房新建的附楼旁的一小丛树林中钻出来。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也许他有点饿,还非常累,但在过去的几天中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已经基本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是,自从威利去世以后,他从来没有像这次醒来时感觉那么好过。他知道威利并不是真的和他一起在地铁上,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会讲话,但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美梦的余韵中,他感到威利一直和他在一起。即使他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也像是在注视着他,即使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其实只存在于他的心里,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才是在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感到孤独的根本所在。骨头先生不擅长分析梦境、想象和其他精神现象的奥妙,但他非常确信威利在廷巴克图,如果刚才他确实是和威利在一起的话,也许这就意味着这梦也把他带到了廷巴克图。也许,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一下就有了说话的能力——在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失败之后。如果说他已经去过一次廷巴克图了,难道他就不能再去一次?——不就是闭上双眼,碰巧进入一个恰当的梦吗?很难说。但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安慰,就像和老朋友重逢

“这么快?”

“我那时候太绝望了。我怎么会想得到他爸爸那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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