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未完)

2002年5月。星期六,与母亲在电话里起劲地长谈,电话打完时你转向妻子说:“听上去她好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了。”星期日,妻子出门去明尼苏达。她父亲的八十大寿庆生准备在下周末举行,而她去诺斯菲尔德帮助母亲安排。你和女儿留在纽约,她十四岁,必须要上学,但你们两个当然也要去明尼苏达参加派对,你们的票定在星期五。期待着这事,你已经为岳父写了一首打油诗——唯一一种你还在写的诗:为生日、婚庆及其他家庭活动而写的欢快的助兴之作。星期一来了又去,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已从你的记忆中消除。星期二,下午一点你要与一位过去几年一直住在纽约的二十多岁的法国女人会面。一家法国出版社约她写一本城市指南,因为你喜欢这个人,觉得她是个有前途的作家,所以你答应去和她谈谈纽约,你怀疑你说的东西对她的项目会有多大用处,但尽管如此你还是愿意试一下。中午,你站在浴室镜子前,脸上涂着剃须泡沫,正准备拿起剃须刀,开始为采访打扮自己,但你还没来得及剃掉一根毛,电话就响了。你走进卧室接电话,笨拙地挪动手里听筒的位置,以免碰到剃须泡沫,而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在啜泣,打电话给你的这个人在极度伤心的状态中,而渐渐地你明白了这是戴比,一周一次去你母亲公寓打扫并偶尔帮她办点杂事的女人,而现在戴比正在告诉你的是她刚刚进入公寓,发现你的母亲在床上,你母亲的尸体在床上,你去世了的母亲的尸体在床上。当你听见这消息时心里空白一片。你感觉晕眩而空洞,无法思考,尽管这是现在你最没有预料到会发生的事(听上去她好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了),戴比告诉你的事也没有令你吃惊,没有错愕,没有震惊,甚至没有难过。你怎么了?你问自己。你的母亲刚刚去世,而你变成了一块木头。你要戴比待在原地,你会尽快去那儿(维罗纳,新泽西——靠近蒙特克莱),一个半小时后,你在母亲的公寓里了,看着床上她的尸体。你过去见过几次尸体,你熟悉死者的了无生气,一种非人类的静止包裹着不再活着的身体,但那些尸体都不属于你母亲,没有一个其他死者的身体是你自身的生命从其中开始的身体,而你看了不过几秒钟就把头转开。她的肤色是蓝色调的灰,半合的眼睛盯着空无,一个熄灭的自我穿着睡衣和浴袍躺在床单上,身边有张星期天的报纸,一条裸露的大腿从床沿垂下,嘴角有白色的口水干涸的痕迹。你无法望向她,你不愿意望向她,你觉得望向她令你无法承受,然而甚至在医护人员用一个黑色的尸体袋将她推出公寓后,你仍然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泪,没有痛苦的嚎叫,没有悲伤——只有内心涌起的模糊的恐惧感。现在你的表亲里贾纳陪着你,你母亲的第一代表妹,她从格伦里奇附近的家中开车过来帮你忙,她是你祖父唯一的兄弟的女儿,比你母亲小五六岁,你的第一代表亲,也是在双方家庭里少数几位你感觉有所连系的人之一,一个艺术家,另一位艺术家的遗孀,这位年轻的波希米亚女人在1950年代初期逃离布鲁克林住进了格林威治村,然后她陪你度过了一整天,她和她已成年的女儿安娜,她们两人帮助你整理母亲的财产和文件,在你努力决定如何处理一个既没有留下遗嘱也从不讨论身后事(土葬还是火葬,办葬礼还是不办)的人时与你交换意见,与你一起列出必须要处理的、宁肯早些做的实际任务,而那天晚上,在餐厅吃过晚饭后,她们带你回到她们的家,把你安顿在客房过夜。你的女儿在公园坡与朋友们待在一起,你的妻子在明尼苏达与她父母在一起,而在饭后与她电话长谈之后,你无法入睡。你已经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陪伴你,就这样你坐在楼下房间里直到凌晨三四点,喝掉了半瓶欧本,同时你试图思考关于母亲的事,但你的大脑依然麻木,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有零碎的念头,不重要的念头,但依然不想哭,不想崩溃并显示真诚的悲伤及遗憾来哀悼母亲。也许你害怕假如你放任自己,会有什么发生在你身上,也就是一旦你允许自己哭,你将无法阻止自己,痛苦会太过汹涌而你将会无力应付,而因为你不愿冒险失去对自我的控制,你忍住痛苦,吞下它,埋在心里。你想念妻子,比你结婚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足够了解你、会问正确问题的人,她有把握及理解力来说服你揭示关于自身的、你自己常常都不理解的事,而此刻假如你与她一起躺在床上该有多好,而不是凌晨三点伴着一瓶威士忌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你的表亲们继续鼓励你帮助你做手头的工作,去太平间,选骨灰盒(在咨询了你的妻子、你母亲的妹妹以及你的表亲后,一致决定火化并不办葬礼,等夏天过后的某个时候再办纪念仪式),打电话给房产商、车商、家具商、有线电视员,所有那些你必须联络的人,来出售、断开及丢弃,随后,在漫长一日浸淫在空无的凄凉气氛里之后,她们开车把你送回布鲁克林的家。你们所有人和你女儿一起吃了外卖晚餐,你感谢里贾纳救了你的命(你的原话,因为要是没有她你真的不知道会做点什么),而她们一离开,你多留了一会儿与女儿说话,但最终她也上楼去睡觉了,既然你又孤身一人,你又一次觉得自己在抵抗睡眠的诱惑。第二夜是第一夜的重复:伴着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这一次你喝到了底,而依然没有泪,没有清晰的念头,不想结束这一天然后去睡。好几个小时后,疲惫终于淹没了你,五点三十分当你在倒在床上时,屋外已然破晓,鸟儿已开始鸣叫。你计划尽可能地睡,若能够的话睡十或十二小时,知道如今唯一的治愈方法便是遗忘,但八点刚过,你仅仅睡了差不多两个半小时,以一种醉鬼特有的方式睡着时——深度地、愚蠢地 ——电话响了。如果电话是在房间另一侧,也许你还不一定会听见,但它在枕边的床头柜上,离你的头不足十二英寸,离你的右耳十一英寸,而在许多次铃声后(你永远也搞不清响了几下),你的眼睛不情愿地睁开了。在那半意识的最初几秒,你明白了你从未感觉更糟,你的身体不再是你曾称之为自己的身体,这个新的、异己的身体自我被一百根木槌打锤,被马匹在有岩石及仙人掌的贫瘠土地上拖过一百英里,被一百吨重的打桩机变成了一堆灰尘。你的血液里充满了酒精,你能闻到它们从毛孔里散发出的味道,而整个房间充满了口臭和威士忌的臭气——恶臭、有毒、恶心。如果现在你要什么的话,如果你可以许一个愿的话,即使作为交换,短寿十年也在所不惜,那就是再闭上眼回去睡觉。然而,出于你永远不能理解的原因(习惯的力量?一种责任感?确信打电话来的是妻子?),你翻身,伸长手臂,接起了电话。是你的一个表亲,你父亲那边的第一代女性表亲,比你大十岁,是一个爱吵架的、自封的道德判官,这地球上你最不愿意与之交谈的人,但既然你已经接起了电话,你就不太好挂断她,不能在她说话、说话、说话的时候挂断她,停顿的长度几乎不足以让你说一个词,给你一个机会插进来把对话缩短。怎么可能,你想知道,有人会像她那样快地不停唠叨?就好像她已经教会自己在说话时不呼吸,在一次不间断的呼气中喷出所有段落,没有标点的连篇废话涌出,不需要不时停下吸气。她的肺一定是巨大的,你想,世界上最大的肺,还有这样的耐力,这样一种灼热的冲动对每个话题都强辩到底。你和这位表亲过去曾吵过无数次,开始是1982年《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出版时,在她眼里这构成了对于奥斯特家族秘密的背叛(你的祖母在1919年谋杀了你的祖父),此后你变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人,一如母亲在与父亲离婚后变成了一个被抛弃者(这也是你决定不为她办葬礼的原因——以免不得不邀请那个家族的某些成员参加仪式),但同时这个表亲不是一个笨女人,她是成绩最优异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有广泛成功执业案例的心理学家,一位豪爽、精力充沛的人,她总是特别卖力地告诉你有多少她的朋友读了你的小说,而多年来她的确也做出了一些努力想与你重归于好,消除二十年前对你的书恶毒攻击所造成的损害,但尽管她现在声称崇拜你,她的心里仍然有一种不变的积怨,在她友谊的企图里继续潜伏着一种敌意,没有什么是纯粹的非此即彼,而你们之间的整体状况错综复杂,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接受癌症治疗,而你不免为她感到遗憾,而且因为她不怕麻烦地打电话来,你希望假定她是善意的,允许她进行这简短敷衍的对话然后翻身回去睡觉。她说了所有的客套话做开场白。多么突然,多么出人意料,你一定措手不及吧,想想你的妹妹,你那可怜的精神分裂的妹妹,现在你母亲走了她可怎么办啊?够了,你觉得,足以证明她的善意和同情,而你希望可以再说一两句话后挂断电话,因为你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你绝对已经精疲力竭,而假如她能够在接下去的几秒内讲完,你将会毫不费力地再次陷入深眠。但你的表亲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好像,卷起袖子并朝手里吐了点口水,在接下去的五分钟里,她与你分享了对于你母亲的早期记忆,遇见你母亲时还是个九岁女孩,那时你母亲自己也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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