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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这是一本碎片之书,一本悲伤和记不太清的梦的汇编,为了讲述这个故事,我必须将自己限定在这个故事的事件本身。我只能说我现在住在一个大城市,在波士顿和华盛顿特区之间的某个地方。这是我自从《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以来写过的第一本东西。我又教了一阵子书,然后找到了另一份更满意的工作,便永远离开了讲台。我还要说(为了那些关心这类事情的人),我不再是一个人生活。

我不能确定,是我在自欺欺人地相信我坚强得足以继续工作呢——还是仅仅因为我变麻木了。那个夏天剩下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不同的时空里,能清醒地感受到周围的事物,但同时又游离于它们之外,仿佛我的身体被裹在一层透明纱布里。我长时间地扑在夏多布里昂上,早起晚睡,随着一礼拜一礼拜地过去,我在稳步前进,并逐渐把自己每天的翻译定额从三页提高到了四页。这看上去像是进步,感觉上像是进步,但也正是那一阶段,我的注意力莫名其妙地变得越来越分散,只要一离开书桌,便会有一阵恍惚感袭来。我连续三个月忘了缴电话费,对信箱里的一份份催缴通知视而不见,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院子里要切断电话线,我才把欠费付清。两周后,在一次去布莱特尔博罗的购物之旅中(我也去了邮局和银行),我把钱包扔进了邮箱,以为那是一沓信。这些事件让我很难堪,但我一次也没想到过要停下来想想它们为什么会发生。问那个问题就意味着要跪下来打开地毯下的活动门,而我无法面对那个地方的黑暗。很多个晚上,在结束工作吃完晚饭之后,我都会在厨房里待到很晚,整理我在看《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时所做的笔记。

阿尔玛自杀的那天晚上,我从佛蒙特的家里给警长办公室打了电话。一个名叫维克托·古茨曼的副警长被派去农场调查,虽然他早上六点不到就到了农场,但胡安和肯奇塔已经不见了。阿尔玛和芙芮达都死了,发给我的那封信还在传真机里,但两个小人不知去向。五天后我离开新墨西哥的时候,古茨曼和其他警察还在找他们。

根据芙芮达的遗嘱指示,她的遗体由她的律师处理。仪式在蓝石农场的一块树荫下举行——就在主屋的后面,在海克特那些柳树和白杨的小森林里——但我特意没有参加。我现在对芙芮达恨之入骨,想到要去参加她的葬礼都觉得反胃。我没跟那个律师碰过面,但古茨曼跟他说起过我,当他打电话到我的汽车旅馆邀请我参加芙芮达的葬礼时,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我很忙。之后他又东扯西拉了几分钟,说到可怜的斯贝林夫人和可怜的阿尔玛,说到整件事情是多么可怕,接着,这是最高机密,几乎毫不停顿地,他告诉我遗产价值高达九亿多美元。遗嘱一旦验证生效,农场就会被上市拍卖,他说,拍卖的收入,连同斯贝林夫人拥有的股票债券清算后的全部所得,都将捐给一个纽约的非营利组织。哪个组织?我问。现代艺术博物馆,他说。整个九亿都将用来建立一个保护老电影的无名基金。很奇怪,他说,你不觉得?不,我说,不奇怪。也许可以说残酷,令人作呕,但不奇怪。要是你喜欢听蹩脚的笑话,这个可以让你笑上好几年。

我认识阿尔玛才不过八天时间。其中有五天我们是分开的,我计算过我们在另外三天里一起度过的时间,结果总共只有五十四个小时。其中十八个小时睡觉睡掉了,还有七个小时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们被隔开了: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待了六个小时,我跟海克特一起待了五到十分钟,我看电影看了四十一分钟。那样剩下只有二十九个小时我能真正看到她,摸到她,能把自己封闭在只有她的世界里。我们做了五次爱。我们一起吃了六顿饭。我给她洗了一次澡。阿尔玛是如此快速地走进又走出了我的人生,我有时甚至都觉得她不过是我的幻想。面对她的死,那种感觉是最糟糕的。没有足够的东西让我去记住,所以我只有一次又一次地不停温习着同样的问题,不停叠加着同样的数字,得出同样的、毫无价值的总和。两次汽车,一次喷气式飞机,六杯龙舌兰酒。三个不同的晚上在三栋不同房子里的三张不同的床。四通电话。我是如此迷惘,我不知道除了让自己继续活着以外还能怎么悼念她。几个月后,当我完成翻译从佛蒙特搬走的时候,我领悟到阿尔玛是为了我才那样做的。在短短的八天时间里,她把我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

我想最后再去一次农场,可是当我把车停在农场大门前,我却没有心情再开进去。我一直希望能找些阿尔玛的照片,能在小屋里找些零碎物品带回佛蒙特,但警方已经用禁止入内的黄色胶带把现场围了起来,于是我突然失去了勇气。并没有警察站在那儿拦着我,溜过围栏走进去也不会有任何麻烦——但我不行,我不行——因此我掉转车头离开了那儿。我用待在阿尔博科奇的最后几个小时为阿尔玛的墓穴订了一块墓碑。一开始,我觉得要让碑上的铭文极简化:阿尔玛·格兰德1950—1988。但接着,在我签了合同付了钱之后,我又返回店里对那个男人说我改主意了。我想再加一个词,我说。铭文应该写成:阿尔玛·格兰德1950—1988 作家。除了她在生命最后一夜发给我的那二十页自杀留言之外,我从未读过她写的一个字。但阿尔玛是因为一本书而死的,出于公平,她应该作为那本书的作者而被纪念。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飞回波士顿的途中什么事也没发生。飞机在中西部上空遇到了气流,我吃了鸡块,喝了杯酒,我看着窗外——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白色的云朵,银色的机翼,蓝色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那个礼拜的晚些时候,我把她葬在了她父母旁边,苏埃诺镇北边二十五英里处的天主教公墓。阿尔玛从未跟我提过有什么亲戚,既然没有格兰德家或莫尼森家的人出来认领尸体,我便自己支付了葬礼的费用。围绕着是涂上防腐剂土葬好还是火葬好、不同棺木的耐久性、棺材的价格等种种相关问题,要做出许多可怕的决定和怪异的选择。接着,在选择了土葬之后,还有许多进一步的问题:服装、口红颜色的深浅、指甲上光、发型。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应付完那些事情的,但我猜我的做法和所有其他人一样,都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半在半不在的状态。所有我能记得的就是对火葬的提议说不。不要火,我说,不要灰。他们为了尸检已经把她切得支离破碎,我不想再让他们把她烧了。

(本章未完)

我回到家里发现酒柜是空的,出去买瓶新的时间已经太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救了我,我忘了在那儿的最后一晚我已经把那瓶龙舌兰酒给喝光了,开车去三十英里外西T镇的希望也破灭了,我只好头脑清醒地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喝了两杯咖啡,然后重新回到工作上。我本来已经做好了精神崩溃的打算,打算再度滑到悲伤失落和酗酒沉沦的老路上,但在佛蒙特那个夏日清晨的晨光里,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抵挡住了那股自毁的欲望。夏多布里昂对拿破仑人生的漫长思考刚刚进入尾声,我重新开始翻译的地方是在回忆录的第二十四部,那位被废黜的国王在圣赫勒拿岛上。他已经在流放中度过了六年,当年他征服欧洲也没有用这么多时间。他现在难得离开屋子,他整天都在读切萨诺帝翻译的意大利版的《奥西恩》……当波拿巴出门时,便沿着两旁长着芦荟和有香味的金雀花的崎岖小路散步……或是把自己隐身于贴着地面漫卷的厚厚云雾中……在眼前这个时代,一切事物一天就会老去;活太久的人,无异于行尸走肉。当我们穿越生命时,我们会在身后留下三四个自己的形象,每一个都不一样。我们看着它们穿过时光的尘雾,就像看着我们不同年纪的肖像。

我从新墨西哥回来已经有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里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在那儿发生的事情。关于阿尔玛,关于海克特和芙芮达,关于蓝石农场,我一个字也没提起过。即使我想说,这样一个故事,又有谁会相信?我没有证物,也没有证据来支持我的说法。海克特的电影已经被毁了,阿尔玛的书已经被毁了,而我所能展示给他人的唯一东西就是我那一点可怜的笔记,我的沙漠笔记三部曲:《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的概要,海克特日记的摘录,以及一份和什么都没关系的天外植物的清单。我决定最好还是不说为妙,让海克特之谜继续存在下去。现在已经有别人在研究他的作品了,当那些喜剧默片1992年被制作成录像带发行后(一套三盘的盒装合辑),这个穿白外套的男人开始慢慢有了一批拥戴者。这是个小小的复出,当然,在这个娱乐工业化和充满亿万大制作的电影国度里,它不过是个极小的事件,但已经很令人满意了。我很高兴能偶尔看到一些提及海克特的文章,他们把他称为类型片的二级大师(摘自《视觉与音响》杂志中斯坦利·乌贝尔的文章)或者滑稽默片艺术上最后一位重要的电影人。或许那就已经够了。当一个影迷俱乐部在1994年成立的时候,我应邀成为一名荣誉会员。作为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研究海克特作品的长篇论文的作者,我被视为是这一组织的创始人,他们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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