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冬日

日光照进楼道,工人颈间塞着毛巾往楼梯上搬运一张沙发,黄鹦跟在后面,她戴着一顶晚霞橘的南瓜帽,拎着一只皮箱,抱着一盏台灯。这些家具是要搬进姑妈的新家,裁缝店她想继续开着,所以搬到弄堂后头开盘不久的新小区,前几天刚刚装修完。

黄鹦把盘子搁在茶几上,人坐在陈宗月身旁,捡起杨桃和刀。杨桃按在盘中,当当两刀,切掉头尾。姑妈瞅着她说,“你这面才吃几口,就不吃啦?”

蒋婷得了母亲允诺的眼色,起身走到沙发旁坐下,眼尾悄悄打量着那个男人。

蒋婷愣住半晌,竟然当着她妈妈的面就给她难堪,她茫然的红了眼眶,抿起嘴唇低下头。

下午,他们到了上海大剧院,在飘着爆米花香气的影厅里,大荧幕里放着电影侏罗纪公园第二部。

那天早晨,裁缝店门上的玻璃窗投进未大亮的天光,姑妈坐在木头凳上出神又说着,高子谦向她道歉的时候,突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家能第一时间到这里,肯定是想到了曲家的人会来找麻烦。静默下一会儿,她就开始臭骂钱丞是个混账东西。

恭恭敬敬地拜完姑父,黄鹦才去打开电视机,回头就见蒋婷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要擦桌的架势,她握着遥控器有点迷茫,这电视……还是开着吧。

黄曼虹招呼他,“快坐快坐,我再去下碗面条……”

清晨的天色是雾般的灰白,货船从黄浦江上驶过,中山公园里个个裹得厚实的孩子排起长队,还不到上海冬天最冷的时候。

“这样啊,那我切点水果……”

黄曼虹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和谁,“你们两口子约会,我就不当电灯泡了。”这话说出来还有点别扭,她随即张罗着桌旁的母女,“别客气呀,今朝就是简单下个面,委屈你们了啊。”

工人摆好家具就走了。黄鹦踏进房环视了圈,搁下台灯和皮箱,见姑妈拿起扫把,便要去帮忙,被黄曼虹挡了下来,“去撕几张报纸把窗户擦了。”

黄鹦微扬着下巴睨这只鸟儿,突然扶着耳朵,“你听——”

对于钱丞和别人家的姑娘私奔这件事情,黄曼虹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他也不是没走过,而且还是跑去同一个地方,区别在,这次多带了一个人走。黄鹦也不担心他们,毕竟是在澳门,相当于在他自己的地头上,即便被找到人也带不走。

黄曼虹猜了出来,“是不是陈先生?你这个孩子,赶紧叫他上来坐,怎么好让他在楼下等着呢!”

她捧起杨桃,平平地削五角的棱,回答着,“不吃了,留着肚子装爆米花。”

肖阿姨推了推自己的女儿,让她别发愣,帮着打扫卫生。

它怎么还不死呢。

黄鹦环着他脖子,捏着他衫中间纽扣不平整的地方,一只酒红的皮鞋尖蹬着地板,不经意问说,“鸟儿的寿命有多长?”

“你闻闻……”

洗青枣的时候,黄鹦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听见外面姑妈介绍了肖阿姨她们,男人没出声,她吐了枣核儿,在咕噜咕噜滚着枣的盘中,放上整颗杨桃和水果刀就出来了。

只要有机会接近这个男人,就是各显神通……

可是订婚宴的隔天,曲小楼的父亲就叫上几个地痞闹到姑妈家里,黄鹦收到电话即刻驱车赶来,却得知他们已经被先到一步的,高家来的人劝走了。

黄鹦又说道,“别忙,姑妈你坐着吃面,我去给他切。”她进厨房前,转头对他说了句,“你随便坐。”

黄鹦答应一声,找出两张过期报,叠了叠。窗户上像蒙着纱,朦朦胧胧是上海市新老房子错落在一起,擦了一把玻璃上的水汽,映出女人弯腰扫地的虚影。

黄鹦还握着筷子就奔去接了起来,应该是她熟悉的人,所以这么说着,“你再等会儿,我吃两口面就下去了。”

“不行。”

肖阿姨与她的女儿偷偷交换了眼神。

他被她吸引转身,不明何事的看着她。

卫生做到一半,肖阿姨和她的女儿上家里做客来了。

肖阿姨说道,“瞧你说哪儿的话,我们家婷婷自从尝过你做的菜,就直夸黄阿姨厨艺好,味道跟饭馆一样,嫌弃我不会……”

肖阿姨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到旁边的女儿眼皮底下。蒋婷动作一顿,便放下了筷子,接过纸巾擦擦嘴。肖阿姨故意问着,“怎么,吃不下啦?”

“他吃不惯味太重的!”黄鹦拦下说道。

以前蒋婷叫她,“黄鹦姐姐。”最近不知怎么,干脆连名字也省,直接叫姐姐。

好奇怪,黄鹦总感觉自己看过了这部电影,而且还是跟他一起,她转向陈宗月,将爆米花从希望被亲吻的漂亮嘴唇移下,等他察觉,凑近眼前,在她的薄唇上,无声地印了下。

一个上午整理卫生,黄曼虹抽空下趟楼买了点虾,下了几碗辣肉面,捞了鲜虾码在面上。

“明年我就上大学了,也想读新闻系,能不能偶尔找你聊聊天?如果实在不方便,就……”蒋婷着急了下,又越说声越小。

肖阿姨的女儿叫蒋婷,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长长的直发均匀分开两边,穿着粉粉嫩嫩的衣服,毛领子上系着蝴蝶结,娇滴滴笑得乖巧,毫无攻击性,可她比黄鹦还会瞧人眼色,是个人精儿。

黄曼虹被桌上的声音拉回,开腔道,“吃不下就不吃了,去跟黄鹦一块儿看电视,吃点水果。”

黄鹦神神秘秘的望向窗外,又望向他,“外滩的钟声响了。”

黄曼虹客气的阻拦道,“不用不用,孩子就坐着看电视吧!黄鹦,去把电视机开开……”

黄鹦已经打着了火机,正准备给她的姑父上柱香。她柔顺的鬈发挂在白色毛衣上,棕色长裙精心熨烫过,没有一道皱褶,露着一截脚踝,然后是绒面的小皮鞋。她捏着香的纤瘦手上佩戴着婚戒,却更像哪个大富世家里的小姐。

之前对黄鹦的丈夫仅在想象中,可能是个肥头大耳的富态模样,也可能是尖嘴猴腮的商人相貌,没真正见过,今天见到他是不年轻,但也不老不丑,更甚是日角珠庭的英俊,威而不厉,还拥有着挺拔的身姿。

黄鹦坐在餐桌旁,一边用皮筋扎起头发,一边对端着面碗出来的黄曼虹说,“姑妈,下午没事儿,跟我们去看电影?”

黄鹦刚切下一片杨桃,举着刀瞧她。陈宗月也转过脸望着她,纯粹是好奇这一声‘姐姐’。

陈宗月失笑,搁下镊子,握起她细腕带着坐下,坐在他的腿上。

然而,陈宗月闻言就是轻笑了声,听着倒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是以,他不认为黄鹦的性格有什么问题,即便有,也是靠他盲目偏袒造就出来的。

肖阿姨理所应当的说道,“乔迁新居,总要意思意思的。”她又瞧向黄鹦,故作惊讶,“哎呀,好久没见黄鹦,又变漂亮了!”

冬日寒风刺面,奄奄的冷着,最适合饮杯热茶。

黄鹦才不管她醉翁之意在不在酒,随心而直白的说着,“我不喜欢你。”

蒋婷冷不丁唤道,“姐姐……”

这位肖阿姨是弄堂里的邻居,只要是在弄堂里发生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前些日子晓得黄鹦嫁了个从香港移居来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她大不少,但是架不住他有钱有势,嫁了就是阔太太,连黄曼虹的房子都是黄鹦买的,眉头也不皱一下。

黄鹦嗓音原就细细如雨丝,配合着电视机声,黄曼虹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可肖阿姨是听见了却没办法以长辈身份,批评她两句,谁都不敢得罪的人物还坐在那儿,指望他能说黄鹦几句。

纤薄的身影穿着钻石绒的桔红色长外衣,踩着茶楼的木梯上楼,手里捧着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捏了下气囊,喷在腕上,自己嗅了嗅,再偷偷摸摸靠近男人背后,踮起脚,手腕环到他脸前。

黄曼虹接过沉甸甸一篮子水果,语气带着点埋怨道,“来就来,还买什么水果……”

无论黄鹦多年轻多漂亮,也是娶了进门,没什么新鲜劲儿,听说香港那边的富豪流行养着好几房小太太,可以为家族开枝散叶。她妈妈早就从黄曼虹那里套出,黄鹦的肚子没动静,该不会是下不了蛋?若真是这样,她更应该大度一点。

陈宗月托着她手背,鼻尖和上唇都碰到她的腕,松开,认同地点点头,继续喂着笼中的小鸟儿,逗弄它。

坐下没多久,黄鹦又得起身去开门,随着她的后退,男人的皮鞋一步步踏进来,侧面的五官和灰呢的大衣外套走入室内光线里。他微笑,“虹姨。”

这时候打断她的,是从老房子搬来的电话机铃声。

莫名其妙多出个‘妹妹’,每次黄鹦都是敷衍的笑了笑。

一只小黄莺变凤凰,难免让人眼红,甚至要动些歪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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