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挽救艺术家 给局长朋友信

那个市的文化局并没有让他搞专业。他们推脱说文化馆的人员超编,让他去电影院画广告。杨阳没有太多抱怨,干得挺来劲。除了画广告,他还要打扫卫生,抓逃票的人,等等。他尽管不太情愿,但总还是按影院经理的要求干了。事情糟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也闹不明白。经理一天到晚对他吹胡子瞪眼,骂得非常难听。他有时真认为一个人刚开始搞艺术,无论如何还是待在大城市要好一些。那时候我更多地考虑到他在这个大机关的窘境,考虑到他的疾病。我想他离父母毕竟近了,那样会好得多。在这个大机关里,搞艺术的人天生就不能容身,各种烦恼都汇拢到你这儿,使你招架不住。杨阳当时二十多岁,刚来这个机关时也不过十几岁。他怎么得了这么重的病,我完全清楚。他也许真该走,回到他那片土地上去。也许他回去了,病也就彻底好了,我心里渴念着会发生这样的奇迹。老家来函,同意他回文化局工作,具体工作待定,大约要到文化馆画画之类。杨阳高兴得很,似乎这一生的问题都有了着落。我当然也松了一口气,替他庆幸。你知道,在这儿他会彻底给糟蹋了。他似乎特别不适合在这样的一个环境工作,因为他实在受不了。经理让他干这干那,稍不如意就是一顿怒斥,还扣掉他的奖金,故意羞辱他,不让他画画。你可能不知道,艺术天分很高的人往往有极强的自尊心。经理想方设法折磨他,还说:“比你个熊样儿强的我不知制伏了多少,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影院里分配宿舍,故意让他提要求——他与好几个修理影院房屋的民工挤在一起,身上爬满了虱子,他要求换换地方。经理哈哈大笑,说行行行。结果是新宿舍没他的份,还把民工中最脏的一个老头子塞到了他们已经极端拥挤的屋子里。他没办法,只得设法求人找了一间民房。那儿离影院稍远一点,经理就偏让他做夜班守场子,还要赶早班打扫卫生。只要来晚了一步,那就一定要大会批评,扣发奖金。杨阳要求调走,经理说:“没门。”杨阳连起码的自由都失去了保障。有一次他母亲病了,从另一个区里打来电话,办公室的人接了,说一声“杨阳不在”,“砰”的一声就扣了。他还常常丢信,有一次就从废纸篓里发现了我给他的信。

信悉。你信中问杨阳与经理矛盾的根源在哪,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不错,你只有找到根源才能对症下药。杨阳的来信又多又长,我曾竭力从字里行间分析着,问:到底为什么?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你或许会根据这些找到一点办法。注意,听说经理与文化局局长也是朋友,不要在局长跟前说经理的坏话。你只说杨阳还小,不懂事,望他们照顾一下就行了。我不知道你与经理跟局长谁关系更深一些?总之你会找到适合你的角度的。也许这些在你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千万帮帮忙,你相信我对他的判断吧,他需要你的手,真的。

我想象的意外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他这样的性格不能取得周围的谅解,他又接受不了来自环境的各种刺激,接下去性情更坏,形成一种恶性循环。那时候他身体也糟了,精神也垮了。一句话,他完了。另一方面是他如果恰恰处于一个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有一个不识好赖艺术、不识大才的毛病,可以叫做艺术的瞎眼时代。这种时代无论其他领域有多大成就,但就精神生活而言,是非常渺小的、不值一提的。这种时代往往可以扼杀一个艺术家,使他郁郁萎缩,最后在艺术的峰巅之下躺倒。总之,他差不多也完了。我现在还来不及为这一方面担心,你知道,我担心的是前一个方面。

最奇怪的是杨阳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经理。他真的不知道。我回想一下他在省里工作的情形,发现当时他对领导的厉声厉色也常常表现出迷茫。他好像什么也没做错,又什么都错了。

有一次他来信中无意间流露出这样一件事:经理的女儿从师范学校放假回来,曾去看过他的画。她长得不错,真不像是经理的女儿。她来了两次,那副神气他很讨厌,等等。我看了心中一动:是否因为恋爱婚姻问题伤害了领导呢?你会明白,这个问题有时是很敏感的,特别是基层一些干部,自尊心都是很强的。比如说如果经理的女儿对杨阳有意,而经理也有这个想法,那么杨阳不理睬,拒绝了,经理就会觉得受了侮辱。发展下去,杨阳工作中是吃不消的。这都是我的假设。我后来直言不讳地在信中问了杨阳,问他有没有这种情形——经理方面直接提出的,或者仅仅是暗示出来的。我让他不要急于回答,最好是仔细想想,想想他的女儿那天都说了些什么,以及经理在他面前是怎样议论自己女儿的。更主要的是影院其他工作人员有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过经理女儿,并有过试探性的话?杨阳停了些日子才回信。他差不多完全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只是他又如实地追认了关于别人在他面前议论那个姑娘的几句话——那天中午他正和两个人在影院门口安放广告牌,经理女儿从一边走过去了。其他两人都是经理的小耳目,很受重用,可他们这会儿远远打量着,说她的黑裤太紧了。杨阳信上写:“总之,他们说得很下流,我没法告诉你。”

看样子经理是下决心要折磨折磨他了。这决不是一般的矛盾。杨阳说自己平时太拖拉,不会待人接物,甚至是没有给经理送礼,等等。我想这些都可能酿成矛盾,但不会是关键。他们之间肯定还发生过什么更大的事情,不然对方不会这样想方设法去整一个涉世尚浅的年轻人。我的每一封信几乎都要探根问底,想找出症结来。他的来信只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什么刚到影院时给经理画了一幅像,画得太像,惹经理不高兴啦;什么有一次见经理爱人在街上扛着一块纤维板没有帮她一手啦。我知道这是被我的信逼急了,他挖空心思追记下的。怪可怜人的,看来他真的搞不明白。

我本来要去你那儿,但这里有事走不开。写信也一样,我想你会重视这件事的。我此刻的心情很急切,怀着这么一线希望。我接到了一位好朋友的信。他原来曾和我在一起工作,几年前调到了你们市里的一个区电影院。从信上看,他现在的处境糟透了。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帮不了什么,只好求助于你。你离他比较近,更重要的是,文化局局长是你朋友。你跟局长讲讲,让他随便关照一下,哪怕是去个电话也会好一些。总之,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真难为你了。

杨阳是个非常腼腆的人,十分内向。我曾经担心他永远学不会与女孩子相处。我不相信一般的姑娘会去爱他。他长得很瘦,背好像永远挺不直。我那时常用一只手顶住他的腰椎,用另一只手使劲扶他的胸部。他笑着,说:“真是的。”那大概是说这样没用吧。他几天里也笑不了几次,好像永久地思考着什么。可是他如果笑起来,就会真正地笑一次——我从没有见过比他笑得更真更纯的人。那双眼睛完全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他笑了

或者这样说,如果不出更大的意外的话,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他在那个小影院里画广告画。那儿其实什么都上演,你知道这种场所是弄钱的。主要是武打片,偶尔也演演小戏、杂技和魔术。杨阳倒不在乎这些,他反正只是画广告罢了。据他信上讲,他的广告画在四周是有口皆碑了。不过是否对影院的利润产生积极影响他倒没提。你知道他过去在省里工作,后来得了病,病得较重,需要人照料,就要求回老家。那时候可能是疾病的影响,他显得急不可待,恨不能立刻调回去。我对他说,你来省城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要走也不用那么急,再说病也稳定住了。我的意思是走也可以,但要联系一个好点的单位。他说自己目前能到一个搞艺术的部门最好了。他说到这上面就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如果能上区文化馆什么的,也很棒。我给他联系过几个地方。有个文学期刊需要美编,我就推荐了他。可后来没成。人家找画家看了他的画,说不行不行,他的画连造型都不准。再说又无学历。接着又联系了几个类似的单位,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杨阳。他万念俱灰,又想起了自己的病,就急急忙忙地联系了老家的几个单位,收拾行装了。

现在讲起这些我真后悔。我应该拦住他才好。因桌子也会发生冲突。我不敢说有很多人喜欢他。领导一次次批评他,连一些毛小子也要找茬儿训训杨阳,再跟领导汇报说:“我们又批评杨阳了!”……差不多所有人都嘲笑他的画。人们似乎不能容忍在这样一个大机关工作的人在纸上画来画去的。要说的太多了,总之是他该离开这儿。他走的那天,我和爱人起早去送他。记得那个秋末的夜晚,下了冰凉的雨,我们一路都踏着残破的落叶。

他叫杨阳,今年二十七岁。他画油画,怎么说呢?说他画得多么多么好,大约你会嘲笑我。不过我讲出真实的感受,也就是我感觉得到的这个人,大约你不会取笑我。他几乎没有发表作品,也许只发过一两幅黑白插图也说不定。先后考过两次省艺术学院,没考上。他的事一直使我耿耿于怀,我怕他这样的人对付不了如今的生活。简单点说吧,我认为他是一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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